但他的笑并能保持许久。腊月十四这天,村里开大会发土地证,家明领着细粉也去了。发到大脚家的,大脚便让在不远处坐着的儿子上去领。散会后回家,大脚因腿脚不便落后了一些,待走到院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儿媳在东厢房里大声说:“才二十五亩呀?俺娘家四口人就有三十亩!”
大脚的心登时让一口气堵住。他再迈步往堂屋里走时,就感到了那只大脚的格外沉重。到了屋里,他朝床上猛一躺,闭上眼睛,那个胸脯子就高一下低一下落差很大。绣绣问:“他爹你怎么啦?”大脚说:“我不行呀,我是个孬泥碗子呀,我才那么一点地呀!”绣绣说:“谁嫌咱地少啦?”大脚“呼”地坐起身说:“你儿媳妇呀!”
接着,大脚用巴掌拍着床说:“咳,嫌我地少?她不知道,家明他爷爷一辈子没置下一亩地,可咱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干,硬是叫咱家多了五亩。这赖吗?操她娘她一进这个门就嫌地少,凭了啥?嗯?嗯……”说到这里,大脚脸上是一种极度委屈的表情。他腾地往床下一跳:“不行,我得找她说说,把理讲讲!”
绣绣急忙拉住了他:“他爹你这是干啥?有老公公找他儿媳妇吵仗的吗?”
大脚这才想起自已的意图有悖翁媳礼节。停了片刻道:“那就把家明找来说说!”
绣绣把儿子叫来了。在儿子面前,大脚再也无法控制他的一腔愤怒,把自已的创业史不厌其详地陈述了一遍,然后质问儿子:“家明你说说,你爹到底是不是个瞎货?”家明已经明白了爹说这些是针对了什么,便道:“爹,没人说你是瞎货。”大脚将脖子一耿:“还没人!你媳妇刚才说了什么?”家明经爹戳穿,便跳起来做英武状:“爹你等着,我去捏死她!”绣绣一把拉住儿子,转过脸去训斥丈夫:“你想撮弄小孩打仗呀?你算什么老的?”
大脚这才觉出事态不该这样发展,便把将熄的烟袋塞进嘴里,用它来堵住了一肚子正往嗓眼里涌来的滚滚话语。
他巴嗒了一会儿烟袋,咬牙蹙眉想了片刻,然后说:“家明,是你爹不对。咱家的地的的确确不如你丈人的多。爹跟你发个誓:再过五年,咱家的地要再不比他左家多,你爹就一绳子吊死!”
听爹这么说,家明的眼圈立马红了。他说:“爹你别难为自已。我如今也成家了,往后家业大小,还得靠我创。”
儿子的话也感动了老子。大脚点点头:“这话说得好!不过我身板还行,爹帮你!爹不会余力气的!”
绣绣却说:“我看你们爷儿俩别打这样的谱。够吃够喝就行了,再置地干啥?”
大脚用从村干部们那里学来的话说:“发展生产呀!你没听着干部整天吆喝?”
绣绣说:“地多了没好处,惹祸。就没见大复查?”
大脚不服,说:“咱这点家业离地主富农还远着呢!家明,明天我就跟你挖河泥压地去!”
随着假肢安装工作的日益繁忙,临沂假肢厂厂长费文典的爱情也一天天成熟起来。
费文典调往临沂是1950年春天的事。那年刚过了年,他去看望因做切胃手术在临沂住院的一个副区长,顺便去地区民政局坐了坐。民政局长焉浩然是他当年在五中的老同学。听费文典说起自已还在沂东县当十一区的区长,焉浩然便问他愿不愿到临沂干。费文典问干什么,焉浩然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由于国内革命战争结束,大批残废军人回乡,他们中有许多失掉了腿的,行动严重不便;再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又已爆发,新的残废军人仍在产生,地区行署便责成民政局迅速筹建一个假肢厂,以便为残废军人解除痛苦,体现政府对他们的关怀。这个假肢厂的厂长就由你来干,你看你同意不同意。费文典觉得这个工作的确重要,而且因为自已的青春年华在临沂度过,到这里工作便对他格外有着吸引力,于是就立即点头。一个月后,地区民政局正式向沂东县委组织部发调令,让费文典上任了。
这个假肢厂位于沂河岸边一个废弃的军火库里。调来几个懂残肢修复的医务人员和懂假肢制造的技术人员,再招募一些木匠,工厂就建成了。从此,全地区十三个县的断腿残废军人便拿着民政部门开出的证明,分期分批地到这里企图寻回他们参战前的形象与体能。费文典理解他们的心情,让下属把一条条木头精琢细磨,做成惟妙惟肖长长短短的腿,再认认真真安装到一个个残缺的人体上。
安这个东西一次是不行的,要先度量一下,按特定规格造好了再去安。这些人中有的功劳很大同时脾气也很大,加上来临沂行走不便,再加上安装时十分不适甚至疼痛,便忍不住骂将起来。尤其那些因为残废找不到老婆的骂得更狠。对年轻的骂:老子吃炮弹那霎,你还在你爹的蛋黄子里泡着呢,今天你倒在这里享福啦!对年纪稍大的骂:老子上战场,你倒钻进你老婆的×窟窿里去了!你可真受用呀!个别火气特别大的还要扇工作人员的耳光。费文典对工作人员定下“十六字方针”:骂不还口打不抬手,装聋作哑搞好服务。无奈整天挨打受骂,工作人员受不了了,经常找到厂长提意见,有的人还想调走。费文典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也暗暗发愁。
过了些日子他在脖子上长了个大疖子,疼痛难耐夜不成寐,便到医院治。到那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看了看,拿小刀为他切开引出一泡花脓,又敷上药包好。在整个过程中,费文典如沐春风竟然没感觉到多少疼痛。这件事给了他启发:在假肢厂,何不换一个女的为残废军人服务呢?他回去之后立即在全厂女工中挑选,挑中了一个叫时学娴的姑娘。这姑娘原来在车间里干,整天手拿砂纸负责把假腿弄光滑,长得细眉大眼,身子苗条可爱。费文典便决定让她为残废军人装假肢。时学娴早就不愿在车间里干,听到厂长让她干高级活儿十分高兴,立即跟着有关人员学习,学个差不多了便登上岗位。
这一着果然灵。一些脾气大的残废军人进门时还骂骂咧咧,然而一到时学娴跟前都变得安静了。及至撸撸裤子把那残腿伸出来,时学娴一双小手在那里量呀摸的,一个个让战火与熏得乌黑的脸上奇迹般地现出了羞涩,乖乖地让她摆弄再也不发一句粗言。有的人是高位截肢,度量、安装时要涉及很隐秘的部位,可是这姑娘也不在乎,依然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让残废军人感动得不轻,有的甚至流出泪来。在他们蹬着木腿离开的时候,同时也带走了一份永难忘却的美好记忆。个别终生未娶的,以后在几十年里就是靠这点回忆来慰藉他们对于女性的渴望之心,直至临死他们还抚摸着义腿在心底呼喊几声“小时”。
由时学娴带来的全新局面,让费文典感到十分欣慰。他一次次在职工会议上表扬她的可贵精神,并向主管部门地区民政局多次推荐,为时学娴争得了许许多多的荣誉。而每当时学娴接受了荣誉向领导表示感谢时,身为领导的费文典看着姑娘那一副娇娇嫩嫩的样子,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时学娴再为残废军人安装义腿的时候,他心里竟生出一股妒嫉。尤其是时学娴为高位截肢的服务,他甚至有一种不能忍受的心情。费文典明白,自已是爱上时学娴了。但他也明白铁的革命纪律。他想,老同学把我弄到这里负责,我如果在男女关系上出了事,是无法向老同学交代而且也是严重危害自已的政治前途的。所以,尽管心里对关学娴的感情日增,但在言行上却没有丝毫的表示。他仍像往常一样隔上一月两月回家一次,在家中过个三天五日再回厂投入紧张的工作。不为人知的是,他在与苏苏同房的过程中,脑子里始终晃动着时学娴的影子。他想像着关学娴就在他的身下,他正在时学娴的身体中进进出出。于是他就将那事进行得十分热烈十分持久,致使受到错爱不明真相的苏苏激动无比。
就在费文典正为自已的感情无法公开表达而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场离婚大高潮席卷了全国的干部队伍。高潮产生的起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的颁布。《婚姻法》的重要精神是婚姻自由。无计其数的干部回头一看,啊呀,原来自已的婚姻就是不自由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再者,咱们进了城,她们却在农村老家,家庭生活真是太不方便啦。可是要把她们搬进城里呢,她们缺乏文化,年龄又太,实在也不能从事革命工作。再看看身边呢,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城市女性,她们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有文化,多么富有革命朝气!凡事是不能随便比的,干部们经过这么有意识地一比,家中的黄脸婆便没有了一点点份量。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反正一时间几乎是人人谈离婚,人人办离婚。冲决封建婚姻的潮流是锐不可当的。不必同家里的老婆商量。只要他们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便得到批准,然后就将一张离婚书寄回去。不过想一想,这些年来前妻还是比较辛苦的,是上养老下养小解除过他们的一些后顾之忧从而支持了革命的,那么这次离婚就对她们做了照顾:离婚不离家。你可以继续在家中居住,你不能为人妻了还可以继续为人母,孩子可以由你抚养,我可以出一些生活费。经过这样的处理,干部们便觉得问心无愧了。在大离婚的同时,一个结婚高潮也在轰轰烈烈地兴起。中国历史上十分奇特的一种婚姻形式广泛出现了。
临沂是个小城市,这场风潮来得晚些。加上假肢厂的工作特殊,同社会接触的面很窄,等到费文典知道这事的时候地直机关已经有许多干部在兴高采烈地分发新婚喜糖了。费文典知道了这事之后当然也反思自已的婚姻。反思之后比一般人更为痛心疾首:我呀,我更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他妈的,万恶的地主宁学祥为了保他的土地,竟然不赎绣绣给了我一个替代品!只怪我年轻时觉悟不高,就忍受了,这真是终身大错奇耻大辱呀。想到这里,已经三十多岁的苏苏的那一张脸在他眼前就像一块破抹皮一般。费文典衷心拥戴中央人民政府的英明决定。他立即从旧报纸堆里找出有《婚姻法》的那一张,在假肢厂掀起了一次学习高潮。学习过一轮,他决定找时学娴个别辅导一下。谁知这个时学娴比他还进步,一经辅导就开口道:费厂长,我跟你自由了吧。说着一头拱到辅导员的怀里。费文典觉得时学娴的这种进步来得太快,说你你你,你怎能这样呢!时学娴扬起一张俏脸道:实话跟你说吧,你待我这么好,我早想跟你好了。费文典心里一抖,便不再坚持刚才的立场,随即把时学娴紧紧抱住。
跟远路的干部往家寄离婚书的做法不同,费文典是将离婚书送回家的。为了表示对苏苏的安慰,他临回家时花三千七百元(当时货币,相当于后来的三毛七)买了一支三星牌牙膏;花两千七百元买了一支建国牌牙刷,想让苏苏享用一下城里的文明卫生工具。另外还花四千七百元买了两双狼狗牌袜子。苏苏当时不在家,去姐姐家串门去了。他先向老嫂子费左氏说了,费左氏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奇,反而说:“俺早就想叫你休了她,你看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个孩子。”苏苏过门二十多年来是没有开过怀,吃过许多药也不中用,近几年看看实在养不出来了,便想抱养一个。费文典也同意这个主意,说:我到地区福利院里挑,那里有很多没爹没娘的小孩。不过他一直忙于工作,加上近来心都放在时学娴身上,便将这事耽搁了下来。经老嫂子这么说,越发觉得自已离婚离得对,于国于家统统有利。
可是苏苏却不情愿。看过费文典给她的离婚书之后大哭着要把它撕掉。费文典急忙喊:“宁苏苏,你手里是人民政府文件!撕了它是犯法的!”苏苏这才被镇唬住,把那张纸一扔就扑到床上哭。见她这样,费文典心里也不好受,但一想自已是按照国家法律办事便又毅然斩断了那股恻隐之心,说:“宁苏苏,我把话已经说明白了,明天还有十一名残废军人到厂里去安假肢,我得赶紧回去。”苏苏擦一把眼泪坐起身说:“你在家里住一宿行不?”费文典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怎么能住宿呢?”苏苏咬着牙道:“就算咱们通奸搿伙!”费左氏在一边说:“文典,你就再住一宿吧。”费文典只好打消了连夜回城的念头。
这一夜苏苏疯了。她掉着眼泪并且“唔唔”地哭着,一次次地与费文典交媾。费文典起初觉得与苏苏就要分手了,有义务给她个留念,加上苏苏的贪欲与癫狂也实在让他感到刺激,便一连与她干了几次。可是当他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苏苏还是不放过他,呜呜咽咽道:“再捞不着了,再捞不着了……”见费文典确实不能上路,苏苏便倒行逆施,趴到他的身上疯狂地扭动,同时也将眼泪雨点一样“唰唰”地洒到费文典的脸上胸上……
第十二章
费大肚子的日子在有了两三年的好转之后,又重新变得艰难起来。最严重的是他老婆病了。也不知为啥,从领到土地证的那年冬天开始,她的脸渐渐变黄,肚子渐渐变大。借钱去城里看了几回,吃了几十副药,但也没见效力。过了半年,女人就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了。饭吃不下去,那肚子却一天天见高。费大肚子伺候得不耐烦,便与老婆开起了玩笑:“我让人家叫了一辈子大肚子倒没有肚子,原来肚子长在你身上呀?”女人艰难地笑一笑,抬起手拍拍肚皮,那里面便传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她说:“你听听,这里边都是水呀。是水怎么尿不出来呢?”到了第二年夏天,女人的肚子便像一口倒扣的锅那么大,肚皮薄得呈半透明状态,似乎连里面泡在水里的肝肺肠子都能看得见。女人已经很难说得出几句话,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鼓死我了,鼓死我了。
这天,费大肚子与儿子从地里回来,一进院子便觉得有股腥臭气扑面而来。到屋里一看,只见地上淌满了脏水,床上病人的大肚子却不见了。费大肚子扑过去瞧瞧,发现老婆肚子的一侧张开了一个鸡腚眼那么大的孔儿,一线黄汤还在那里潺潺而出。在她身边的黄汤里泡着的,则是一把剪子。见到这把剪子,费大肚子才明白了早晨老婆向他要剪子不是剪指甲而是要戳破自已。他气急败坏地训斥老婆:“你你你这弄得什么熊事!”老婆闭着眼说:“这回轻松了。这回轻松了。”
可是,这孔儿捅开之后,就再也不能闭合了,那黄汤时流时断,整天引得无数苍蝇来探问究竟。儿子笼头说:“快到城里去看看吧!”女人说:“你还想找媳妇不想?”一句话问得儿子默默退下,而费大肚子这时也蹲在墙边假寐装作听不见。过了几天,苍蝇们便在女人的伤口上生出了后代,那些小东西很活跃地在那里出出进进,费大肚子爷儿俩用小木棍做成筷子轮番夹也夹不尽。
这一天,女人在昏睡了一会儿之后醒过来说:“俺看见银子了。银子说她那里有地瓜干子。”费大肚子听老婆说这样的梦话,不由得潸然泪下。女人停了停又说:“银子她爹,你把咱外甥叫来俺看看行不?”费大肚子答应一声便走出门去。可是过了一会儿,进门的却只有宁可玉的老姐绣绣。绣绣端了大半瓢小米,来后坐在床边说:“姥娘,可玉正在学堂里上学,等放了学再来,俺先来看看你。”绣绣走后,病重的女人却始终没等到外甥进门。他让男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男人这才说了实话:“你就甭再犯傻了。人家可玉是说啥也不来!”女人想起大复查时自已对外甥的绝情,便凄然一笑:“是呀,俺真傻,真傻……”说完这话,女人便又昏睡过去。到了晚上也没再睁眼,却突然将自已的大拇指捅进肚皮上的孔里,浑身上下往紧里一绷,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费大肚子借钱做了口薄棺材,草草将老婆埋掉,接着又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笼头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至今没有找上老婆。这既怪笼头长得丑,更怪家里太穷。前几年也曾托媒人说过,可是等到人家闺女到家里看,一见屋里空空荡荡都是扭身就走。最近一两年再找媒人帮忙,媒人却连连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费大肚子想,如今笼头他娘又死了,这个家只剩下光棍爷儿俩,人家怕是更看不上了。
儿子也看透了这种形势,一天天变得颓唐。他家没有牛,去年与另外两个没牛户一道,找有牛的费书理结成了互助组。可是在娘死后,笼头每当干起活来愣愣怔怔慢慢腾腾。一天两天人家还忍着不说,时间长了人家便道:“两个不顶一个用,这工怎么记呀?”费大肚子也觉得不好,对不住别人,便板着脸骂儿子,敦促他动作麻利一些。儿子听了也振作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又是故态复萌。费大肚子没有法子,想自已多做一些来弥补儿子欠下的,无奈年老力衰,也实在多干不了。这么捱了一年,到第二年正月出了“九”天好耕地了,他像往年那样再主动地去找费书理商量活儿咋干,没想到费书理却说:“你另找搭伙的吧!”
费大肚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弓着一张老腰回家了。他知道再找搭伙的也很难,就决定不找了,耕地没有牛就与儿子拿锨剜。因缺少了其他监督者,儿子越发懒散,不是早晨不起,就是到地里不干。费大肚子训斥他几句,笼头便将大眼一翻:“一个挣了一人吃,出那么多力气干啥?”老子听这话说得可怜,只好到一边摇头叹气。
最难办的还是过年。这个笼头,每到正月初一同龄人拖儿携女串门拜年的时候,便格外地烦躁不安,经常摔盆摔碗。一个年过下来,家中盆碗便所剩无几。缺了盆碗又买不起新的,费大肚子爷儿俩只好就着一口铁锅吃饭。
这年年关又要到了,费大肚子怕儿子把那口铁锅也给摔掉,决定再到王家台找花春子恳求一番。到了那里道:“他表姐,你可怜可怜俺,再给俺操操心吧!”花春子将一对小眼珠子转了几圈,说茬儿倒是有一个,齐家岭的,不过不是姑娘了,是个寡妇。费大肚子连忙说:“管什么寡妇不寡妇,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花春子却又讲了那寡妇改嫁的一个条件:他男人死时欠了一大笔账,谁要娶她就得代她还上。费大肚子低头想了一会,把牙一咬说:“俺给她还!”花春子问:“你有钱还?”费大肚子说:“俺卖地!”
费大肚子从王家台回来,立马在村里发布了要把他家的六亩地卖掉一半的消息。
这是1954年的春节。这个春节封大脚一家过得极不愉快。因为家中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在宁可玉身上。腊月里他从村办小学毕业了,在拿回一张毕业证书的同时,也将一个要求摊在了一家人面前:他想考中学去。他讲,老师说了,年后凡是想考中学的再回校复习,夏天考试,考上了就在秋天进城。
对他的这一要求,比他大七八岁的外甥、已经做了父亲的封家明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去吧,俺小舅这几年念书一直拔尖,保准能考上!”他妹妹枝子也兴奋地说:“小舅你好好考,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去留洋!”
绣绣没吭声,却用眼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媳。大脚感觉到了妻子的眼神,也从那眼神里看出妻子是想让可玉再考中学的。但他无法让自已表示出儿子那样的态度。他暗暗想:还想上?这个可玉也真是没个数儿!你爹娘都叫人家砸死了,是我这些年拉扯了你!我不叫你干活,叫你上学,一年年地白吃白穿。早就想你把学上完,好帮帮这个家,可你还想再上!你过了这个年就是十六了,十六就是大人了,可你还想去坐学堂!坐学堂是恣呀,风不刮头雨不打脸,养得小脸嫩白嫩白……最要紧的是,念中学是到城里念,花费就大了,钱从哪里来?不用说还得我供着你。我这几年好容易攒了点钱,那钱是干啥的?能扔到你这个无底洞里去吗?嗯???l
这些话他不好说出口来,只是蹲在那里闷头抽烟。就在这时,只听旁边儿媳细粉“啪”地拍了怀中正吃奶的孩子一掌,厉声骂道:“小杂碎,你还吃不够啦!再叫你吃!”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强行一拔,弄得孩子“哇哇”大哭,然后朝家明胸前一搡:“瞎眼啦,还不抱他出去哄哄!”家明看看细粉的脸色,只好接过孩子去了自已房里。
小两口回房后不久,立即爆发了争吵。只听家明说:“叫俺小舅考学,碍你啥事啦?”细粉大声道:“行呀行呀,你就没想想这是啥事,小的养大的,外甥养他舅,你还想叫这个家过好不?”家明说:“咱小舅以后学出了名堂,人家忘不了咱!”细粉冷笑一声:“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样?就他爹宁学祥那个细作x,还能甩出好种?”
听到这里,绣绣与可玉的脸都变灰了。大脚也觉得不像话,便走到门口喝道:“吵什么?都闭上嘴行不行?”这么一喝,东厢房里就又安静了。
这边,可玉什么话也不说,木然地起身走出门外,去自已睡觉的小西屋里躺下了。
到了晚上,大脚两口子上床后,好久都不说话。后来还是绣绣先开了口:“他爹,我想开了。”
大脚说:“你想开了啥?”
绣绣说:“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来说,那年能捡一条命就不孬了,还想三想四地干啥?”
男人听了很高兴,把那只大脚在妻子的耳边得意地一晃,说:“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绣绣说:“我明天劝劝他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