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这一夜,他们分别睡在床的两头,一人裹着一床被子。苏苏悄悄地淌一阵眼泪,然后再迷迷糊糊地睡一阵。床那头,费文典长嘘短叹翻来覆去,一点儿也不碰她。第二夜,仍是如此。但在白天,两个人却遵从费左氏的吩咐,该干啥干啥,一点儿也没让别人看出异样。

第三天上,下了一场大雪。那雪是随着西北风来的,结实得像盐粒子。待这盐粒子铺满了地,人就冷得受不了了。晚上只盖一床被子,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到了半夜,费文典开口道:“唉,这么冷。”苏苏也觉得太冷,就说:“咱们把被窝合在一块吧。”说着就坐起身,将自已盖的被子展开,覆在了费文典身上。费文典却躺着一动没动。苏苏不知他什么心思,就没敢造次,只身着单薄的内衣坐在那里。费文典抬头看看她,说:“不躺下,还不冻毁啦?”苏苏心头一热,像个小猫一样吱溜钻到了被窝里。她是缩着四肢进被窝的,她觉出她的膝盖与胳膊肘子碰着了费文典的一条长腿。她哆嗦了一下,往后一闪,身子呈弓状搁在那里。但那条腿没动,像一根粗壮的树干。这时,苏苏耳边又响起了小葱四年前的叫声。她抵挡不了那种渴望。于是,她就像一条尺蠖虫一样,慢慢慢慢靠上了那根树干。她感觉到,那树干就像受了风似地抖了一抖,便又不动了。苏苏便将弯成弓形的身子一点点展开,平贴到了费文典的身上……就在她期待着费文典的反应的时候,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接着就是小说那近于女声的尖声喊叫:“二小姐二小姐,大小姐回来啦!”听见这,苏苏腾地坐起,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唉哟,可回来啦!可好啦!”在跑出房门的刹那,她回头对也已惊坐起来的费文典说:“哎,俺还是叫俺姐跟你!你也快起来去吧!”

苏苏跑出门,小说还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抱着膀等她。苏苏跟她一边往家跑,一边问姐姐是怎样回来的。小说道,就在两袋烟的工夫之前,他在偏房里正睡着,就听门外大小姐在叫,赶紧开门看,果然是她,她滚了一身的雪像个雪人。等叫醒老爷太太,大小姐哭着说,是一个好心的马子趁着下雪山上岗哨松,把她放走的。她走了大半夜,方才摸回了天牛庙。苏苏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踏着街上厚厚的雪跑回家,家里果然闹闹嚷嚷的。她听爹正在堂屋里老牛一般地叫骂:“丢煞人啦!操他娘的丢煞人啦!”苏苏到门口一看,见里边只有几个男的:爹、哥与小说。爹披了一件破棉袄,一边骂一边在原地打转。哥与小说在一旁站着,阴沉着脸不吭声。苏苏知道姐在后院,便转身去了那里。

在苏苏与绣绣从小就住着的那间房里,传出了田氏的哭声:“我的儿呀,我那可怜的儿呀!”苏苏走进去一看,娘正紧抱着绣绣,莲叶和李嬷嬷正在流着泪劝解。而五天没见的绣绣,此时脸瘦下去一圈,在灯下呆呆坐着像个木头人。苏苏哭叫一声姐姐,也扑到了绣绣身上。谁知绣绣却没哭,她对妹妹凄然一笑:“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苏苏说:“姐,俺不替你了,你回来了你去费家吧。”说这话时,苏苏觉得腰间肉疼,原来是嫂子莲叶在暗暗地拧她。她以为家里还没把替婚的事告诉姐姐,不料姐姐却说:“就该你去,俺是不配他了。”苏苏说:“不,姐夫还是念着你。”绣绣苦笑一下道:“你甭哄俺了。”苏苏说:“真的,这几天他一直没跟俺……”说到这,几个女人都吃惊地去看苏苏。绣绣这时将脸一捂,“哇”地一声大哭。

苏苏起身走出门去,见前后两院都没见费文典的影子,便又一溜小跑回了费家。刚进门,就见费文典和她老嫂子正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拉拉扯扯。费文典说:“我非去不行!”费左氏拽着他说:“你不能去!苏苏已经是你媳妇了,你还去找她做啥?”但费文典还是坚持往外走。苏苏说:“就叫他去吧。”听苏苏这么说,费左氏便将手松开了。她瞅着费文典的背影把三寸长的小脚一跺:“唉,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儿!”

费文典与苏苏一先一后往宁家走时,一句话都没说。到了那里,苏苏让费文典进屋,她则在院中站下了。接着,田氏、莲叶和李嬷嬷也都走到了院里。几个女性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耳朵却在听着屋里的动静。

只听费文典说:“你可回来啦。”

又听绣绣说:“嗯,回来啦。”

费文典说:“我从临沂回来才知道你出事了,这几天俺一直惦记着你。”

绣绣说:“惦记俺做啥,不是有苏苏么?”

费文典说:“那是他们的主意,俺其实是不愿意的,不信你问苏苏。”

绣绣说:“你不愿意咋办?你还要俺?”

费文典不吭声。

绣绣说:“你知道不知道,俺给你留着的,早叫山上的人拿走了……”

费文典气急败坏地道:“你!你看你……”

绣绣还在那里说:“把俺关在一间小屋里,门吱溜一响进来一个人,再一响,又进来一个,一连响了三天三夜……”

听到这里,苏苏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冷得她浑身发抖。再看旁边的娘,已经又扑倒在雪地里大哭起来了。

门口灯光一闪,费文典从屋里出来了。他径直奔向苏苏,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拖着她向大门外走去。苏苏说:“你干啥呀?你要走你先走,俺得去陪俺姐姐!”而费文典不作声,连头也不回,就那么拖着她往家里急走。

走进费家院子,费左氏从屋里出来问为啥又回来了,费文典也不答话,直接把苏苏拖进新房,推到了床上。他铁青着脸撕下苏苏的衣裳,咬牙切齿地进入了她。苏苏先是由着他来,但她没想到曾让小葱欢叫不已的事情会让她十分痛苦。她受不了那钻心的巨疼,大抖着推拒并开口骂道:“费文典你个马子!”费文典听了,往她身上一俯哀哀地哭了:“马子,马子,马子呀……”

第二章

天牛庙因一件奇物得名。那奇物是一块黑里透紫硕大无朋的石头,卧在村前的空地上,像一条休憩的老牛。也怪,天牛庙村里村外都是黄土,唯独这儿有着一块巨石。关于它的来历,人们都相信一个传说:也不知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这村给一家人治病,突然听见天上嗡嗡大响,窗外亮如白昼。道姑出门一看,见天上正飞着三条牛:一条金牛、一条铜牛、一条铁牛。道姑抬手一挥拂尘,就将一条铁牛打落在地。从此,这件奇物就留在了这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奇物旁边还建了一座庙,叫作天牛庙。这庙相传住过道姑,也住过道土;住过尼姑,也住过和尚。世世代代的兵荒马乱,也让这庙毁了再建、建了再毁。大清咸丰年间,翟三秃子的长毛军驻扎在这庙中与朝廷兵马打仗,撤退时,一把火把这庙烧了个土平,从此这庙再没建起来,唯有这村名还保留着这三个字,同时也保留着对这庙的一点凭吊之意。

而不管有庙没庙,这铁牛却依旧平平静静地卧在这里。时间久了,人们也就把这石头看作了平常之物,以至于民国三年宁学祥的爹为了抵挡马子带领全村修围墙时,因为它的近旁没有住户,竟没把它圈到围子里头,而把它撇在了南门之外。

但孩子们记得它。春夏秋冬,岁岁年年,铁牛旁边总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一茬孩子长大了,去干别的事情去了,便有另一茬孩子到这里啸聚。他们在铁牛身上爬上爬下,打打闹闹。一些男孩还常常伸出两个指头架起小鸭,住铁牛身上撒一泡臊尿,然后拍着腚唱那一辈辈流传下来的童谣: 吃了饭,没有事儿,

背着筐头拾盘粪儿,

攒点钱,置点地儿,

娶个媳妇熬后辈儿!

然而今天铁牛旁边没有孩子。昨天夜里下了大雪,整个南门外一片银白,铁牛已经让雪埋了大半个身子,只有腹部凹进去的地方还显出了几块紫黑。天还在阴着,小北风嗖嗖地刮,地上的雪不时被卷起一缕,在半空中转几个圈儿,然后再悄无声息地落下。

南围门打开了。守门的两个汉子一人挥一把扫帚,往门里大街上扫出两丈地面,再往门外扫出两丈地面,算是履行了职责,就钻到门里边的小棚里烤火去了。

这时,围门洞里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他穿一身蓝粗布袄裤,腰间和两条裤腿均用草绳紧扎着,手里提了一把破木锨。他走到守门人扫出的黑白相接的路茬上,抬起皮肉粗糙然而眉眼周正的脸向铁牛那儿望一望,往手上啐一口唾沫,就用锨铲起雪来。铲一锨扔到左边,再铲一锨扔到右边,重复这么几次,一条窄窄的小路就有了开端。小路在向铁牛那里延伸着。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散雪,就显出了小伙子的脚印。那脚印很奇怪:右边的一只和常人一样,左边的却大出了一倍。那奇大的脚印来自小伙子那张奇大的左脚。眼下是冬天,穿得是棉鞋,那只鞋竟像一个小猪崽儿!

这小伙叫封大脚,是红鼻子封二的儿子。

也不知什么原因,小伙子生来左脚就大。为他接生的花二媒婆亲口讲,他在娘肚子里是左脚先出来的。这脚一出来把花二媒婆吓了一跳,她说了不得,这只脚大得像七八岁孩子的,不知人有多大?他大姑,你今天怕是没命了。说得大脚娘直哭。在门外等候的封二也冒了冷汗,跑进去说他妗子你行行好,不管怎样你也得保住这娘儿俩!花二媒婆说试试吧,实在不行就听天由命啦!他让封二将裤裆里的毛薅下七根,放在一个铁碗里,在灯头上焙焦,让女人和水服下,然后就等。女人腿间的那只脚露在那里,有时还一动一动,像在探这世界的虚实。等了整整一天一夜,胎儿的那一只小脚竟然脱颖而出。接着,整个胎儿就下来了。这就是封大脚。女人看着儿子一大一小的脚,说这可怎么办呢。封二说不要紧,过几年那小的就赶上大的了。岂不知几年下去,这孩子的小脚长大脚也长,始终大出一倍,让他成了累赘,走起来一歪一顿的。封二两口子便只好承认这个现实,张口闭口管孩子叫“大脚”。后来,这孩子便没再另起名,到十来岁,全村人都喊他大脚了。

只一会儿,大脚把道路开辟到了铁牛那里。他先把铁牛身上的积雪刮掉,然后就在它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清完,他拄锨站在那里,往手上呵一口热气,注视了铁牛片刻。这会儿,他觉得心里踏实了。还是在五六年前吧,那一回下了大雪,雪停了好几天这里还是残雪烂泥的,想想老人们的传说,再想想儿时在他旁边度过的那些时光,他突然觉得愧对铁牛。于是再往后,每逢下了雪,他便在扫完自家天井之后,再到这里为铁牛清除。

这时,封大脚往围门那儿瞅了一眼。他希望看到一些小孩此刻再来这里玩耍。但他没看到。不过他知道,等中午时分稍稍暖和了,这里会依然有孩子前来的。想到这,他心里便热烘烘的。他跺跺那两只大小不一的脚,一歪一歪地往家中走去了。

围门里面第二条东西向的胡同里,屋山相接住了三户人家。当中一户便是封大脚的家。封大脚刚走进鸡屎散如满天星的院子里,见他爹封二正一脸兴奋地跟娘说什么。他不知道爹现在为啥这么兴奋。几天前爹听说宁学祥家闺女叫马子架去,就赶紧揣了多年攒下的十二块钱去买地。按说十二块钱是买不到一亩的,爹却说一定能买到,因为宁家急着用钱那地肯定便宜。不料宁家没打算卖,不但让老头的计划落了空,还挨了宁学祥的一顿臭骂。把钱重新装进坛子埋到墙角之后,老头子一连几天打不起精神,不知今天他高兴个啥。

这时,爹忽然抬脚往外走去。走过大脚的身边,爹讨好似地瞅着他说:“俺去找你花二妗子呀!”大脚说:“干啥?”爹道:“给你说媳妇呀!”然后就弓着腰急急走了。大脚看看爹的背影,去墙边放下木锨,自语道:“白搭!”他因为自已长了个大脚,爹娘几年来多次找人说媒都不成,便对自已的婚姻失去了信心。

这时,娘搭话了:“大脚,你知道你爹叫你花二妗子去说谁呀?”

“谁?”

“宁学祥家大小姐。”

大脚立马愣住了:“她不是叫马子架去了么?”

娘说:“今黑夜跑回来啦。你爹刚在街上听说这事,就回来跟我说要找你花二妗子。”

大脚十分吃惊。他吃惊的不是宁家大小姐的归来,而是爹的异想天开。没想到,一心想去宁家捡便宜的爹,这回又盯上了人家的闺女。那绣绣是在马子窝里过了好几天,可是再怎么样人家也是财主家的小姐,能看中咱家看中咱这个大脚?嘁!大脚在心里笑了一声。他见水缸快见了底,便拾起钩担挑水去了。

水井在村子的中央。在走过几个街口时,他听见在街头闲站的人们都在小声说宁家的事。有人一边说,一边掩饰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听说,身下的席,一夜就蹬烂一领,人都成了烂狗肉啦!”从这话里,他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就心跳脸热。挑第一趟水回来,爹正坐在堂屋抽烟,脸上还保持着那股兴奋。他对儿子说:“你花二妗子答应去说了,这阵子已经到宁家啦!”大脚气恼地道:“俺不要她!”封二对儿子说这话感到很惊讶,问:“为啥不要?”大脚道:“街上的人都讲,绣绣成了烂狗肉啦!”封二把大腿一拍:“放屁,再烂也是肉,也比那地瓜干子强!等着看吧,你娶了她,要多大的福有多大的福!”大脚知道自已拗不过爹,就一个人去了自已住的东厢房,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只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花二妗子的嗓音:“他姑夫,成啦!成啦!”

封二老两口跑到院子里,都惊喜不已:“是吗?哎哟哎哟!大脚,还不出来谢你妗子!”

大脚没想到这事还真成了,正要起身,爹娘和花二妗子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花二妗子瞅着他说:“你个小私孩子,怎这么有福!”

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宁家的情形:绣绣从山上回来后粒米未进。田氏叫李嬷嬷做了一样又一样,样样都是绣绣平时喜欢吃的,但哪一样端来绣绣也不吃,田氏往她手里塞筷子像塞长虫一样艰难,一样样的饭菜都完封不动摆在床前桌子上像是供神。花二妗子去时,苏苏也从费家回去了,可是她劝绣绣也不听。田氏无奈,就把老爷又叫来。宁学祥一进绣绣的屋就气哼哼地道:“不吃饭?咋不吃饭?”绣绣这时睁眼道:“你不要你闺女了,谁还吃你家的饭。”宁学祥说:“不吃饭就饿死!”绣绣说:“死了就称你的心了,可俺偏不死!”她瞅着花二妗子道:“二嫂子,你不赶紧给俺找个主?”花二妗子脸上一喜,急忙说:“行呵行呵,大小姐找啥样的吧!”绣绣道:“找啥样的都行,孬好俺不嫌。”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她的来意,绣绣说行,立马下床就要跟她走。田氏和苏苏急忙拦住她。田氏说:“绣绣,你找主不是不行,可不能说走就走,咱得挑个日子。”绣绣苦笑一下道:“俺如今连猪狗都不如了,还讲究个啥?说实在的吧,俺饿了,想赶紧找地方吃饭。”听了这话,田氏和苏苏就瞅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哭。花二妗子道:“你赶紧走也行,可是俺总得先跟封二家说一声。你等一会,我去打个招呼,立马回来领你。”于是花二妗子就急急回来了……听完这些,封二立马问:“哎,她家陪送啥?”

花二妗子一拍巴掌:“咳,甭提啦。她娘说这事来,老爷还咬咬牙给她十五亩地,可是绣绣不要,死也不要。”

封二道:“噢,没陪送啥呀?没有陪送咱还要那个破货做啥?不要啦不要啦!”

花二妗子道:“不要啦?那俺去回话。”说着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