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1)

羊丫也将自已和女儿的户口买下了。她的“孙二娘饭店”一个冬春挣了一万多块钱,正好用来办这件事情。到城里交钱是她亲自去的,拿回那张盖了县公安局大印的表格,想想自已这些年费尽心机才干了个临时工却一直没有转正;想想因为小孩户口随娘的政策,自已的闺女燕子也一直是农村户口,在十里镇中心小学念书时一到填表就遭耻笑;想想这些年来因为户口问题孙立胜瞧不起她,动不动就冷嘲热讽,羊丫大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这天晚上破例地没有营业,让男人做了一桌菜,一家三口自已吃喝起来。羊丫招呼女儿把酒杯高高举起,向丈夫说道:“孙立胜你听明白,从今天开始,俺娘儿俩跟你平起平坐了!”孙立胜点着头说:“是,平起平坐了,平起平坐了!”羊丫寻思了一会儿又说:“孙立胜,你说咱俩都是人养的,为啥生下来就有这七千块钱的差别呢?”孙立胜醉醺醺地道:“日他娘,谁知道这是咋回事?”羊丫想着想着眼里又落下泪来。

第二天下午,细粉与大儿子运品来到了大脚老汉那里。一进屋,细粉就笑吟吟地说:“他爷爷,你看你孙子是多孝顺吧!”说着就将运品手里拿着的表格抢过来递给老汉看。老汉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纸片子?”细粉说:“这纸片子可值钱啦!城里不是正卖户口吗?运品花了三四万块钱,给你跟他奶奶,我,还有运品跟月月爷儿俩都转啦!从今往后咱就不吃庄户饭,要吃国库粮啦!你看你跟他奶奶多有福!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尝尝当城里人的滋味!哎呀哎呀!”

但大脚老汉并没表现出欣喜与感激。他把那纸片看了看,又瞅瞅虽不说话却在一边呈得意之色的大孙子,说:“运品,有了这个纸片子,俺就不是天牛庙的人啦?”

运品点点头:“不是了,爷爷。”

“就得把地退给村里再不种啦?”

“吃商品粮了,还种什么地?我就是看你不能种地了才给你买户口的。从今往后,我一月给你们四百元生活费。”

老汉听了,出人意料地将纸片子一扔,从饭桌上摸过一把菜刀往孙子手里递:“运品,你干脆把我跟你奶奶杀了吧!”

运品惊惶地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大脚老汉把孙子不接的刀往桌面上一剁,吼道:“我叫你杀了我!”

细粉连忙抖着两手解劝:“他爷爷他爷爷,你这是怎么啦?可甭这样可甭这样!”接着她将身子转向婆婆,“他奶奶你看看,你看看他爷爷这个脾气!人家运品花那么多钱给您买了户口,可是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可是绣绣老太却坐在那里似听非听,一点反应也没有。

运品摇摇头,收起户口表说:“娘,咱们走吧。”细粉气哼哼地道:“走!咱可不拿着热脸去蹭人家的冷腚!”

细粉从公婆那里出来,等儿子开车回厂,她并没回自家的二层小楼。她就在村里串起门来,几乎串遍了村里的每一户。到了谁家她都要说上一通运品的孝顺,谴责一番公公的不识抬举。最后她还要做一番买户口的鼓动工作:“我说呀,您家也快去买吧!买上户口就吃国库粮,小孩长大了还安排工作,以后子子孙孙都不打庄户啦!……”

就在天牛庙村有三四户交了钱,又有一些户正在筹钱的时候,县里将第一批户口本发下来了。大部分人看不出问题,可是问题让吃国库粮的人发现了:以前的户口本全是红色的,而这花钱买的却是绿色的。紧接着更确切的消息传来:这种户口是“地方粮票”,在县内有效,出了县是不中用的,山东省人民政府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更不承认。至于为何卖这种户口,是因为县里给机关人员发不上工资了,才想起骗农民一把的。县直机关已经拖了三个月的工资,县长到地区财政局借钱,下了跪也没借出来,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与此同时,城里的其他传闻也展开翅膀在乡野间嚣张而迅疾地飞行:莫说机关人员发不上工资,工厂更是不行。有许多厂子亏损严重,连饭都吃不上了。

双重的快感这时在许多庄户人心中产生。他们一方面听着城里的坏消息,幸灾乐祸地说想不到城里人也有难受的时候;一方面听着买户口的却买了个“假洋鬼子”,都庆幸自已没有上当同时也对买了户口的人投以讥诮的目光。

真正着急的是那些花了户口钱的。许多人就拥到县公安局质问。户籍科员向他们解释:这户口本是绝对管用的,管用就管用在绿颜色上。你们知道不知道,出国定居即国际户口,拿的就是绿卡绿颜色的!但这种解释不能说服那些不想再当农民的农民,他们坚决要求把户口本换成红色的。这要求得不到答复,有些人就要求退钱。但接待他们的人讲,退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钱已经上交县财政,县财政已经打进了预算。许多农民当即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当众哭诉自已的钱是如何费尽艰辛才凑起的。这哭诉先在公安局进行,后来进行到门外大街上,进行到县政府门口,但一直无人出来安慰他们一下。农民们哭累了,诉累了,骂一声“日他坑人的娘啊”,然后拿着绿色户口本蹀蹀躞躞地回家去了。

封运品知道了绿色户口本的实质却在表面上没显出愤怒与焦急,只是开了车一趟一趟往县城跑。这时,他早已通过特殊手段要回了曾被吊销的驾驶证,把那辆出过事的“伏尔加”卖掉,新换了一辆广州产的“仪征”。半个月后,他向大队干部展示了由绿变红的户口本。封合作问他怎么弄成的,他矜持地笑笑:“只要下功夫,咱没有攻不下的碉堡!”封合作遂频频点头表示钦佩。封运品的娘自从儿子办成这事,拿着那个红本本又在村里串了一遍,逢人便说:“看看吧,这才是真的!绿颜色的都是假洋鬼子!”有的人听了就开玩笑:“细粉婶子,那你就是真洋鬼子喽?”细粉扬扬脸道:“真洋鬼子就真洋鬼子!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

封运品买上真正的城镇户口之后,又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那套商品房细粉跟着儿子去看过,回来便用她的语言向村民们形容:要爬四十多层楼梯上去;要脱鞋才能进屋;这里是门那里是门墙上还有门;这里是管儿那里是管儿拉屎还要拉进管儿里……细粉还向人们讲:他们一家既然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很快就要搬到城里住了,运品要每天从城里开车到这里上班。从此,封运品是经常开着车往县城跑,有时候还不回来过夜,但是并没见他把娘和闺女往城里搬。

这一天早晨封运品再从城里来时,忽然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封运品向厂里介绍说,这是他的“爱人”。他“爱人”叫丛叶,山东工业大学的毕业生,现在是县塑料厂的技术员。厂里的人们便毕恭毕敬地向封总的“爱人”笑笑,不敢多看这个嫩嫩的“葱叶”却又忍不住一下下偷看。保卫科长老腻味却表现得很大方,他上前握了握新任侄孙媳妇的手,说:“欢迎你‘葱叶’小姐,请你稍作休息后视察我厂,并对我厂提出宝贵意见!”“葱叶”小姐嫣然一笑,便挺起一对小胸脯挎着封总裁的胳膊在厂里到处看。她那小巧好看的屁股扭过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呆呆傻傻的目光,接着大家便悄悄传告:哎,她叫葱叶!叫葱叶!有人便嘻嘻笑道:我看着叫葱白更合适。这话让隔开一段距离跟着的保卫科长听见了,他拉着一张老脸严肃地道:“葱叶是封总的爱人,不能马马虎虎的,要尊重!”

丛叶小姐看完厂子,封运品又把她领到了自已的家里。在娘和闺女面前一介绍,细粉脸上立马堆出伺候贵人的笑来,月月却扭头跑向了自已住的小屋。封运品对丛叶笑笑:“我女儿还不懂事,请你多多包涵。”丛叶呷了一口茶,将眉梢一挑:“我想,我会让她接纳我的。”不料,这话刚说完,只听院子里响起了异常声音。二人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月月跑到院里她奶奶种的葱畦里,正泪流满面撕扯那葱叶,撕下一把塞到嘴里狠狠地嚼,再撕下一把狠狠地向四处扔。细粉从厨房里跑出来喊:“月月你这是干啥?”月月道:“你说俺是干啥?你说俺是干啥?”索性躺在葱畦子里打着滚大哭不止。封运品看见闺女这样子,一脸的无奈,便拉丛叶到屋里坐着。坐了一会儿丛叶要回城,封运品便开车把她送了回去。

一个星期后,封运品宣布了他与丛叶结婚的消息。喜宴是在县政府招待所订的,封运品雇了一辆大客车专门回天牛庙接人。出席宴会人的名单是封运品确定,由老腻味负责通知的,老腻味便坐着他的旧吉普车到处跑。但是,封大脚老公母俩不去,封运垒两口子不去,宁可玉不去,皂角岭的枝子也不去,就连大部分村两委成员也声称有事推辞了。最后,坐上客车的是羊丫两口子、村支书封合作和拆车厂的中层干部。正要走,保卫科的旧吉普又发动不起来了,众人让他坐大车算了,可是老腻味不同意,坚持让一帮工人“嗷嗷”叫着推着了火,然后坐上去头前开路,直奔县城而去。

细粉和月月不在名单。这天,月月不去上学也不吃饭。细粉搂着她一遍遍地说:“好月月,好孙女,你爸爸娶了你小娘,你也没有亏吃,你可甭生气啦,啊?……”

一个南风悠悠新生树叶的甜腥味儿弥漫了全村的初夏之夜,大脚老汉的院门被人一下下拍响。封运垒起床将门打开之后,有个人像一段木头似的猛地栽了进来。封运垒吃惊地后跳一步,问:“谁?”那人在地上挣扎着道:“二表哥,我,我是三国。”封运垒说:“哎呀,你打工回来啦?”急忙扶起他,叫开了爷爷的房门。

拉开灯一看,祖孙俩都让三国的样子吓得瞪大了眼睛。只见这个过年时还很强壮的小伙子,此刻形容枯槁像个瘦鬼一般。问他怎么成了这样,三国喘着气道:“我,遇上喝血鬼了……姥爷,先给个煎饼,我要饿死了!”接着,他一边大口吃着煎饼,一边呜呜噜噜地讲了他的遭遇。

原来,他去北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活干,只是天天焦急地在西城区的一个劳工市场上转悠。这天有两人过来说,离北京不远的河北省河间市有活干,是搞食品生产的,包吃包住一月开三百块钱,问他去不去。三国觉得在北京找活也难,就答应了。没想到跟着他们到了河间,刚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就让人日夜看管失去了自由。这伙人是血霸,专门骗来一些民工抽他们的血卖。他进去时,这里已经关了十几个,有一个年幼的才十五岁,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血霸给他们的一天三顿饭,只是馒头、白菜豆腐,隔上两三天就强行抽他们一次血。一回抽二百毫升,最多时要抽八百毫升,抽出后就拿到外面的血站卖,卖的钱都让他们那些人分了。为了让他们身体多造血,血霸们还常常给他们打针,打得他们浑身难受迷迷糊糊。等有人身体垮掉再也不能抽血时,就给个几十块钱的路费让他走。三国是在里面被囚了两个多月,抽了二十多回血,最后躺在床上起不来,吸血鬼才让他走的。临走时他们还拿着刀子对他说,如果他在外头把这些事讲出去,就杀尽他的全家……

说到这里,三国就伸出胳膊让他们看。看见那两只有着密密麻麻针眼和大片瘀血的胳膊,大脚老汉和封运垒一人抱住一只失声大哭!老汉跺着脚说:“外头就是有杀庄户人的呀!就是去不得呀!”不知何时进来的运垒媳妇左爱英也很罕见地开了口,骂道:“城里人都是些驴操的!”

这时绣绣老太早已醒了,正躺在那里向这边看。大脚老汉把外孙扯到她的跟前,带着哭腔说:“枝子她娘,你看看咱外孙受了啥罪!你看看你看看!”三国也流着泪向他的姥娘哀号。

然而,面对受尽摧残的外孙,绣绣老太却表情呆滞毫无反应。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三国的遭遇迅速传遍周围的村庄,恐怖感像乌云一般积压在外出民工家属们的心头。向来为庄户人淡漠与忽视的乡邮员小熊成了人们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绿色的他骑车进村,马上就会围上去一些妇女和老人。拿到了亲人信件的对小熊哈腰点头千恩万谢;拿不到的就对小熊反复诘问直到把他问烦。大木的妻子刘正莲一直没收到男人的信,几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问小熊是怎么回事。小熊起先还能向女人解释几句安慰几句,有时还开玩笑说大木是在外头学花花了,找了个城里小妞把家忘了。刘正莲当然不信,依旧去等去问,小熊最终叫她问得不耐烦,甩一甩长头发大声道:“天天问天天问,难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丢了?”以后刘正莲就不好意思再问了,甚至连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小熊进村,都要拄着锄柄发一阵呆。

但是像大木这样不见来信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打工者都在这个春天里向家中寄回了一到两封信。过了清明节,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还收到了汇款单。这些绿纸片子在寄来后都要经过甚为广泛的传阅,人们在传阅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是:“咳,出去还真是能挣钱哩!”

这些绿纸片子给持有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持有者兴冲冲地去镇上邮局里取,里面的人看一看立马给甩了出来:“没有钱!”问什么时候有,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然而过几天再去还是说没有钱,有的人一连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取钱的庄户人急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亲人挣的血汗钱一旦进入这个以绿颜色为标志的机构,就像铁入了木、蛇入了窟、公狗鸡巴进了母狗一样死活取不出来。许多人顿足哀叹:庄户孙,庄户孙,谁想给咱亏吃就给咱亏吃。前几年粮管所收咱的粮不给现钱打白条子,现今又有了这中看不中用的绿条子!日他脏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来的“绿条子”更多了,可是邮局依旧说没有钱,众多的妇女想想马上要用这钱买化肥种麦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镇上跑,脸上挂着再猛的风也吹不干的泪与汗。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去取钱时发现没有了障碍。把绿条子换成现金,庄户人又对邮局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仿佛这钱不是亲人挣的而是邮局发给他们的救济金。过了几天,对于奇迹出现的一种解释传遍了乡村,说是外地一个小伙在外头打工挣了钱,打算寄回家娶媳妇的,可是他到家后,拿着早他而来的汇款单连跑一个月的邮局却没取到钱,一气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杀。这事惊动了上级,上级才让邮局改变做法的。许多取出钱的人特别是妇女们得知这事唏嘘不已,说原来钱是这个青年给咱争取到的,这个青年也真是可怜,咱应该把钱匀一点给他爹娘。查问一番,谁也说不清楚青年是哪个地方的,反正是很远很远。人们只好作罢,拿着亲人汇来的钱赶紧购买夏种物资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些在家买了高价地种的中青年男人发现自已年初打错了算盘。他们仔细地把账再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种地不行。拿种花生来说,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个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接着是一系列的减法:减去买地钱一百二十元,化肥钱七十元,农药钱二十元,塑料地膜钱二十元,机耕费二十元,种子费六十元,土地税六点五元,镇村两级各种集资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价五六十元,剩下的净收入就不足二百块了。如果种粮食作物,那么净收入还要更少。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骗,一个月就要起码挣这个数目的。这账算得许多人痛心疾首,他们跺着脚说:不干了呀!刀压着脖子也不种地了呀!

收完麦子,天牛庙又走了一大批庄户汉子。

事情的后果被封大脚发现已是“夏至”后的第四天。今年老汉虽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但他还是像往年那样帮二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到了割麦子时他更是天天下地,一双老手一把镰刀差不多能赶得上孙媳妇左爱英。但是干了三天后他忽然觉得那只大脚疼了起来,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让孙子推他回家。夜里这脚一直疼,让孙子拿来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第二天还是疼,他只好放弃了下地的打算依旧躺在床上。他抱着那只脚对绣绣老太说:“你说这脚是怎么回事?它多年没疼了如今又疼起来了。”然而绣绣老太不搭腔,还是像几个月来的老样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顶。大脚老汉无奈而酸楚地说:“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老汉一心想看看孙子在麦茬地里种下的庄稼,便找一根棍子拄着下了地。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见了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现象:收完麦子这么长时间了,时令已经过了夏至了,田野里竟还有许多没种的地!而这种现象自从大包干以后是没有过的。老汉看着那一块块没种庄稼只有一些灰灰菜、青草等茁壮生长的土地,拧着一脸的皱纹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怎么回事呢?

走到自已的地里,孙子告诉了他答案。老汉听了,是满脸的惊讶满脸的悲怆:“都不种地了?都出门挣钱去?这种事自古以来可没有哇!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没有粮食,钱再多有什么用?……”

他转身再打量了一会儿那些撂荒地,说:“运垒,他们不种咱种!”

运垒说:“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汉道:“怎么不行?让它们荒着太可惜啦!我去找他们问问,他们真的不种咱就栽地瓜!”

回到村里,老汉果然登了几户人家的门,问他们的地还种不种。那些户多是女人在家,都对老汉道:“哎哟哟,当家的一走,俺光口粮田就顾不过了,还有力气去管那些不赚钱的高价地?俺不管了,谁爱种谁种!”

老汉很细心,还询问了承包款由谁交的问题。人家表态:俺当家的在外头能挣出来,就不向他要了。

老汉大喜。回家一说封运垒也挺高兴。从菜园里拔了种自家地剩下的地瓜秧苗,牵了牛扛了犁,就去一块人家不要的地里耕作起来。刚下过雨不久,地土正湿,运垒吆牛扶垄,老汉和孙媳妇则往垄上插秧苗,一个上午就种出了半亩。

他们的行动被别人发觉,一些不打算出门打工的人群起仿效,于是天牛庙村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拾地”运动。

一直干到“小暑”,时令实在太晚,秧苗也用光了,人们才住了手。大脚祖孙俩算一算,一共拾了九亩地。老汉直起酸痛无比的老腰,跺跺还在隐隐作痛的大脚,向四周田野睃巡了一圈。看见还有些地没人种,他遗憾地道:“这么晚的时令,种荞麦还行。可惜没有种子。”

麦收前,天牛庙村党支部书记封合作有了一次极不平凡的经历:他去了一次南方。这是镇党委统一组织的。镇党委书记诸葛均恕先在半月前随县里组织的参观考察团去了一次南方,回来便召开全镇干部会议大讲了一通深圳、珠海、温州,苏南,说那些地方是怎样怎样了不起,如何如何让人解放思想。讲完了,镇党委镇政府的干部们和一些村支书记纷纷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让咱们去看看吧!镇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便做出决定,一个村交四千块钱的费用,马上启程。这个六十一人的考察团先是到青岛坐飞机去广州,看了珠海、深圳,然后又坐火车到温州,苏南,当然中途也像县里那次考察一样捎带着“考察”了江西庐山和杭州西湖。

这次外出考察给封合作带来了极为深刻的感受。且不说第一次坐飞机时的那种新鲜,也不说深圳、珠海两地高楼大厦带给他的震撼,就说温州的个体经济和苏南的乡镇企业,就足以让他夜不成寐,和同房间住的乡党委宣传委员老邱谈感受几乎谈了两个通宵。“人家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人家能干咱们不能干?就怪咱们思想不解放!回去以后,无论如何也得叫村里变变样啦!”封合作在考察团举行的表态会上慷慨发言。他还分析道,在天牛庙村,虽然在村两委的大力扶持下,有了鲁南拆车总厂这样有较大规模的个体企业和十来家工商个体户,但村办企业至今还没有一个,这不能不说是村两委的失职。他表示,回去之后一定要急起直追大干一场,让村办企业遍地开花,让天牛庙成为商品经济的带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