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被惊醒,裹挟著黑潮巨浪一下涌入他的口鼻,灌入心肺,稍一挣扎就生出尖锐的棱角刺破他的血肉,污血浓黑汩汩而出。
他有好两年没有这样慞惶悲哀过了,前几年他夜夜睡不著觉,一闭眼就是妹妹哀伤不舍地看著他,血淋淋的双手朝他越伸越近就快碰到他的脸,那个男人像被注了水的猪肉,身体发白肿胀,渐渐溃烂,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充满了愤恨不甘和惊异,直直地瞪著他的亲生儿子。
他已经活得这样低贱卑微行尸走肉,可那些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张开巨大的网,伸出无数黑色的手将他的四肢,大脑和心脏攫住,越挣扎越紧,直到他的心脏爆裂为止。
他早就知道自己挣脱不开,也逃避不了。他冷眼看著自己的灵魂被魔鬼随行紧跟,只等著心脏爆裂的那天。
大浪瞬息而起瞬息而逝,张扬平稳而冷静,连质问的语气都十分恰到好处:“你调查我?”而他的眼神冷静到坚定。
容锦白做好了张扬肯定会不满的心理准备,不过仍然感觉忐忑:“也不能说是调查……”除了青年因何退学,这几年的大致生活外,那些当时在高中无人不知的事他有什麽好调查的?容锦白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张扬道:“您在不好意思什麽?您既然是容家的六公子,不放心身边来路不明的男妓本来就十分正常,您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而他所在意的,不过是容锦白知道了多少而已。
现在的情况他从来之前就开始考虑,该用什麽语气姿态他在心里演练无数遍。
而那个他烂死在心底的秘密,当年既然没有人知道,时隔七八年,容锦白同样不可能知道。
男人带了些慌张的辩解通过发烫的手机传过来,张扬听著,竟然觉得悲伤不能自抑。这样激烈又沈重的情绪又不同於这些年来的绝望悲哀,让他全然不知所措,比刚才那汹涌而至的巨大的惶恐不安,更差点攫住他喘不过气来。
容锦白有些後悔,他或许不该这麽急进。只是张扬这样剧烈排斥他的过去,却让男人执念更加深了。
他大概勉强知道家人的死对张扬的打击有多大,只是怎麽也不该颓唐至此。张扬几乎毫无生气,不,也许
该是死气沈沈,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还一度以为是自己对当年的少年印象太深刻,所以对现在的差距心理落差太大,而关慕上次离开前说的:“他现在不过是披著张扬一张皮的另一个男人,你还有兴趣?”才证实了他的想法。
当时他没搭理关慕,现在他却踌躇满志:当然有兴趣。他要当年那个卓然傲气风姿无双的张扬回来!
、14
张扬接过男人手中古雅精致的盒子,疑惑地看他。容锦白温和又性感地带著笑,眨眨眼:“突然想起从来没送过礼物给你,看看是什麽?”
张扬抿抿唇,低头拆盒子上的绸带,露出一截细白的後脖颈。容锦白看著就有点心荡神驰口干舌燥。
张扬对他来说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吸引力,并且随著一日一日累积吸引力更加强烈。强烈到让容锦白有时都觉得可怕。
好像猛虎对蔷薇,要掩起自己的利爪健齿耸动著鼻尖轻轻吸嗅才能靠近。
张扬当然不知道容锦白转过的重重心思,他拿开盒盖,本来还算柔和的脸色一下僵硬起来。
莹白玉色的棋盘,和两个表面磨得光华莹润的漆木棋盒。
容锦白按住了张扬要盖上盒盖的手,握在手里,收紧:“我看过你比赛的视频,你知道那时候你有多迷人麽?”
他说得深情款款又暧昧勾人,可张扬只想把手抽回来,只是根本文风不动。张扬用了力气挣扎,咬牙道:“放手!”
“我为什麽要放手。”容锦白盯著他,笑得势在必得又情深似海,“张扬,我不会放手。”
张扬根本不正眼看他,他更加大了力气,几乎是快哭出来的嘶哑了:“容锦白,放手!”潮水从心口剧烈上涌,涌到眼眶,张扬一头撞在容锦白胸口上,浑身发抖,嘶声道:“容锦白!”
容锦白干脆拥住他的头,怀里的青年在发抖,在哽咽,他觉得怜惜又不忍,可他还是没有松手:“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不能操纵你现在的生活。相信我,你适合更耀眼的生活。”他把嘴唇印在青年的头顶上,他不断喊著青年的名字,“张扬,张扬……你记得,你的名字是张扬,你本来就要活得张扬!”
张扬张著嘴巴,怎麽也克制不住从眼眶里落出泪来。他不明白,明明他早就对它们感到绝望感到平静感到冷漠,为什麽突然伤心到这个地步,为什麽心脏都被泡得发皱,随便就能挤出水。
张扬要抽回的手变成紧紧抓住男人的手,另一只揪著男人的衬衫,头埋在男人胸前,半点声音都没有地大哭,哭得太伤心了,全身都在抽搐,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部都哭得吐出来。
别说容锦白,张扬自己都没见过自己哪次哭得这麽凶过。
容锦白被他汹涌的眼泪给哭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抱著张扬的头,一只手不断滑过他瘦弱的脊背,他其实更想亲他,把他脸上的水舔干净,可是即使都这时候了,青年还强,哭得都要断气了也绝对不肯抬头。
张扬几次都哭岔气了,後来就不停打嗝,容锦白抱紧了他,给他摸背。青年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还是第一次,虽然不合时宜,但容锦白还是十分享受,他压低声音哄青年:“乖,我陪你。”
张扬哭势渐渐小了,最後终於止住的时候,容锦白觉得用力到都抓住自己胸口肉的手松懈下来,低下头去看张扬,张扬一双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微张,细细地打著呼。
“睡著了阿……”容锦白低低道,将人抱起来放上床,容锦白要撑起身的时候张扬又好像不安地动了动,揪著男人衬衫的手又紧了,容锦白顿时心都要软化了,他又埋下去,啄了啄青年的嘴唇,然後听到青年细细的呢哝:“……不要走……”
似梦似醒的,可是容锦白已经笑眯了眼,他又啄青年的嘴唇:“我不走,我还不想走呢。”就势躺倒在青年身侧,四肢纠缠上来将他紧密地缠住了。
张扬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僵硬,或者想要逃开,他甚至更向容锦白靠了靠,发出细密均匀的呼吸声。
那是一个很软很亮很美好的一天,阳光烘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嘴呼吸。
他走在日影斑驳的梧桐大道里,步子悠闲,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三五个走在一起的少女红著脸和他打招呼,他表情冷淡目光淡漠。
他走出那片长长的花荫树影,日光大片落下来。
少年被穠丽的日光笼罩著,眉目全都看不清,惟有声音穿过微尘到达耳朵:“张扬,你就是张扬。我知道你。”
张扬被压得喘不过气,挣扎著抖开眼皮醒过来。容锦白一只手臂紧实地压住他的胸口。睡得还十分死沈。
本来就破碎的梦境随著醒来就全部忘记了。张扬只隐约记得好像是高中的事情。
他居然还会梦到高中的事情。
张扬撇了撇嘴,想动一动,结果完全不可能。反而被搂得更紧了。
张扬睁著眼睛,只能看和自己面对面的容锦白。
昨天哭得那麽惨,全部都被这个男人看到了。张扬第一个想法冒出来。
他应该不会想到别的。第二个想法冒出来。
怎麽办现在一丁点都不想看见他。第三个想法冒出来。
第四个想法刚开了个头,男人就笑吟吟地勾起嘴角,睁开眼睛:“宝贝儿,看我这麽久,你还把持得住?”
张扬忍住没翻白眼:“先把眼屎擦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