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颜松青一生未婚娶,把书院当家,把门下徒弟当自家人对待。往往讲学起来,不论时间、地点,常常忘乎所以,兴尽而止,哪有过这样赶人的事?
诸位弟子皆好奇,便有好事者故意磨蹭了脚步,在院子里流连。
却见一口大铜锅被下人捧在手里,迎面而来。
后面跟着位年轻俊俏的女郎,一身胡服,脚步轻快带风,偶遇诸位青袍学子,眸光闪动只见好奇,不见半点羞涩,发现其中有一位熟悉的面孔,便笑眯眯地行礼问好。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史如意走进书房,立刻把潘二郎团团围住了。
有人压低声音,挤着眼笑道:“二郎,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几时结识了这般神气的小娘子,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是啊,那小娘子得掌院如此看重,想必是沾着亲带着故的!啧啧,二郎,你可是好福气!”
潘二郎被朋友明里暗里揶揄好一阵,虽然高兴,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喃喃道:“你们别乱说,这女郎确实是眼熟,可我在哪见过呢铜锅哦,我想起来了!你们知道长乐坊新开的那家火锅店不,就是比试赋诗那家。”
好几位在场的士子都纷纷道:“略有耳闻。”
潘二郎得意地卖了个关子,才兴高采烈道:“这女郎,好似就是那酒楼的掌柜。”
众人先前都以为史如意是颜府亲眷,骤然听闻这个答案,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会,才有人试探着问道:“既然行程未定,不如我们今夜就去?”
一下便得到了众人响应。
颜松青也是个好吃的,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巨大铜锅接受极快,尝过味道后,还兴冲冲地让下人吩咐后厨做些馎饦来,浸到汤里吃。
后厨见主人难得有此雅兴,十分卖力,竹匾上盛来的馎饦,光白可爱,有上翘如猫耳状,有高挑如笆斗状,宽翼如蝶翅状,灵动如鱼尾状,各色花式不一。
史如意看得啧啧称奇,更觉出了似颜府这等名门望族的底蕴之深,便是连最简单的馎饦都要变出好几种花样来,供人美食赏玩。
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了极致。
史如意今个儿早膳吃得晚,动筷不多。她今个儿来,主要是看冬至已至,想着要来陪师公吃一顿饭,算是遥尽自己对梅师傅的“弟子之谊”。
她吃了些馎饦,便慢悠悠地喝着汤,没忘记仗着自个儿的身份便利,旁敲侧击梅师傅和颜掌院的事。
“如此,为何梅师傅出宫之后,您却不及时挽留她?”
颜松青闻言,怔怔地望了史如意一眼,这才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她只是当年宛白因罪没入宫廷,我却无可奈何,已是罪大恶极,又有何颜面敢以聘礼再请她入府?”
他苦笑一下,另存了些隐情没说,嵩阳一派早和王德忠等势大宦官正面对上,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之时。
梅宛白已经被家庭牵连一次,颜松青不想她再被自个儿牵连第二次。
远走安阳,避开朝堂风波,教书育人,抚琴写字,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每每想及此,哪怕那人不在自己身边,颜松青也觉得欣慰。
史如意摇摇头,心道,又来了,又是一个为了“大义”把人推开的家伙。
她摇摇头,叹息说:“此言差矣。”
颜松青愕然抬头,却见史如意一本正经,不像是在玩笑的模样,放下酒杯,脸上不自觉就带起了两分郑重来,“这是为何?”
史如意联想到过去云佑所作所为,由此及彼,恨铁不成钢道:“古至今来,郎君们在外头冲锋陷阵,便以为端坐家中的都是柔弱女子,凡出言便是‘为你好’,‘保护’种种焉知这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自高自傲,早早做了决定,便自作聪明地把人推远。”
“掌院若有心,当年可曾问过我师傅一句?”
第107章 桑落酒
史如意这会子不称“师公”了,一口一个颜掌院,语气疏离得很,还带着几分忿忿不平。
颜松青神色微怔,少顷,苦涩道:“确是不曾相问。”他深深看史如意一眼,几乎年到半百的人,这一刻却似找回了当年年少时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冀地小心询问道:“宛白她可曾与你说过什麽?”
史如意吸了口气,心道一声“果然”,板着脸说:“掌院莫非还不知我师傅的性子?似雪如梅,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被折断枝头,碾落香尘,哭也不见哭一声的。”
她抿着唇,补充道:“饶是如此,我前些日子给师傅写信,她回信中还再三给我叮嘱,若是遇上难事,可来向颜掌院寻求帮助。你们二位虽是年少故交,时隔多年,却仍对对方抱有如此信赖掌院只消细思片刻,便可知师傅待你与旁人不同。”
颜松青眼中神色似悲似喜,身子轻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杯盏。
“宛白在信中,果然是如此说的?可想我竟是天底下第一大蠢人来!无才无德,懦夫一个,枉费了从前相处时光。”
史如意见颜松青如此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个遍,倒不好继续往人伤口撒盐,便轻声安慰道:“情之一字,多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颜师傅大家出身,矜持婉约,见掌院不提,只当你对她心怀弃厌,自不会主动上门来拜访。”
她有心添柴加火,端起饮子尝了一口,装作若无其事道:“或许远走安阳,为的是远离京城,以免触景伤情也未可知。”
颜松青面上悲怮神色更重,以袍遮面,不胜唏嘘,若不是史如意在场,怕是会当场淌下泪来。
史如意便故意望向窗外,看院中苍绿竹叶,给颜松青留一些平复心情的时间。
她想起之前云佑不告而别,一个人扛下家庭变故,怕给她添麻烦,所以故意不来找自己这是以为她人品有多不堪?大难临头只想着各自飞。还是看轻她的能力,觉着即使来找她也无用?
那些辗转反侧,担忧到难以入眠的日子,史如意以为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还是像根刺一样,越扎越深,钝钝的疼。
越想越觉得气上心头,眼中也隐有泪珠打转。
师徒二人隔着食案火锅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各自流泪,若此时有人进来,不知看到的会是一副多么古怪的场面。
史如意哭了片刻,到底叹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梅师傅入宫二十余载,出宫十余载,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正欲托人寄信回安阳,师公若是想好了,不如修书一封交予我。”
那颜府管事在一边伺候着,被她们情绪所感,又想到命运弄人,自家老爷孤苦这些年,到头来不知为的那般,也忍不住用袖子来拭泪。
及至送史如意上马车时,犹眼眶半红,待史如意态度不觉较上次热切了许多。
“包袱里是两匹子缎,老爷说不知如今流行风尚如何,倒是特意不叫人裁出成衣,让小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好
盒子里是冬至宫中赏下的内造点心,老爷一个人哪用得完,早都嘱咐我了替小姐留着。另一个包里是些时鲜干货,也有旁人孝敬的,也有颜府自己庄子上的,小姐看着用罢。”
史如意伸手探开帘子,听那管事细细嘱咐了半天,微红的眼角一弯,便露出了些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