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松青沉吟片刻,忽对那管事道:“你们都退下罢。”
管事应声,带着那研墨的小童撤下了,颜松青将那信笺重新折好,在烛上借了火点燃,顺手丢进香炉之中。
一声长叹过后,颜松青道:“小娘子有勇有谋,胆色实非寻常人物不知我那不肖徒儿怀玉身子可还好?”
史如意犹豫一会,方轻声道:“刚押送到安阳时,病得厉害。我一月前复去牢中探望,高热已退,胃口也渐好了”
只是不知在京城中受过什么审讯,身上都是深浅的鞭痕,尤其是右腿,跪在地上磨过,如今已是不良于行就算来日真能清白出狱,想必仕途却是无望了。
颜松青想必也知晓此事,他眼中划过几分痛苦之色,似深邃海底涌起的浪花,半晌,才缓缓说:“怀玉品性如玉,为人刚直,过刚却易折朝堂之事波谲云涌,本就不适合他,若能出来,安心治书授课,未尝不是有益后世的一番事业。
若小娘子来日再见怀玉,务必把此话说与他听,就当是为师最后对他的劝诫。”
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此话不详,话未细思,便已脱口而出,“掌院亦需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了搭救,将自个儿也赔进去”云璋得知了,必定悔痛难安。
颜松青微微抬手,止住她,说:“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衰朽残年,留有何用?不如尽力一搏,也算为后辈尽心。”
史如意心下感怀,却只能默默无言。
少顷,忽然想起一事,目光灼灼望向颜松青,问:“敢问颜掌院,可知晓云家少郎君,怀玉幼弟,单名唤作一个‘佑’字的?”
颜松青闻言,脸上便扬起笑来,说:“自是识得的。昔时怀玉还在学堂时,便常提起家中幼弟,言语中颇为自得,道这幼弟年纪尚小,博闻才学却已不在他下。后来家中出事,听闻他在京中多奔走求告”
史如意忙追问,道:“他如今可平安?”
颜松青摇摇头,又点头,叹息说:“我那时不在京城,得知消息赶回来时,已是晚了。听闻有他师傅萧老作保,未曾入狱,性命应是无虞的,只是”
史如意心里忽上忽下,颜松青望她一眼,终是不忍,故意笑着转移话题道:“小娘子何不坐下谈话?站久了也疲乏。”
二人在椅上坐了,颜松青又扬声,让外头上了茶和点心来。
那小童端来一碟子点心,规规矩矩放到桌上,稚声道:“贵人请用。”
冷凝的酥油,拌入蔗浆和面粉,做出白色茉莉花瓣的型来,漂在盛了蜂蜜的盘里,烛下波光粼粼,如金液琼花,真真是精贵奢靡之极。
颜松青抚须笑道:“宫中赏花宴,圣上体恤未去的老臣,特赐了这些御制点心下来。我年岁已大,吃了总觉得脾胃不受,盼着小娘子或可替我分忧解难。”
史如意忍不住微笑,这颜掌院胡须飘飘,儒雅温文,料想年轻时定也是个会哄女郎开心的,便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原说要为颜掌院做家乡吃食,不曾想却是沾了掌院的光,在府上享用到宫中美味。”
颜松青诧异说:“小娘子竟真会做吃食不成?先以为只是托词。”
史如意点点头,笑道:“等到食肆开张,欢迎掌院来点评一二。”
第96章 菌汤面
先前看颜掌院对太湖三白如此头头是道,想必也是个会吃、爱吃的。世间文人雅士,一吃酒,二品茗,哪样离得开美食作伴?
却又听那颜松青思忖片刻,仔细打量一番史如意的面容,笑道:“原不该贸然相问,但看小娘子方才信笺上字迹灵动飘逸,似有故人遗风不知小娘子竟师从何人?”
此时闺阁女子多是临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秀雅端庄。
这字迹隶草相融,却自然流畅,清丽不减遒劲,约莫是学到了几分古时文姬的品格颜松青多年前识得的一位故人,不爱颜筋柳骨,恰恰专情于这文姬书风。
史如意微微一怔,笑说:“承蒙掌院夸赞,只我笔力不精说出来倒是给师傅抹黑了。”
颜松青却已自顾自地思索开了,略沉吟道:“怀玉祖籍安阳,安阳”他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她后来岂不是去到安阳讲学麽?”
颜松青连胡须也不摸了,身子微倾,眼睛在史如意脸上来回搜寻,似要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来,一时激动道:“小娘子,你与梅大家是何关系?”
又悔道:“聊了这些时候,竟还不知小娘子唤作何名?既未怀玉上下奔走,小娘子可是云家中人?”
史如意没想到光凭字迹便能被人猜出师承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简单介绍完自个儿来历,便忍不住追问道:“颜掌院和我师傅是故交?”
颜松青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情绪如薄雪融化,语气也变得十分温和,少顷,笑说:“你既是她的弟子,说来,也该算是我的半个弟子才对。”
颜梅两家祖上便是世交,到颜松青这一代,更是有先辈订下的娃娃亲。
只颜松青虚长梅宛白八岁有余,又有这层关系在,启蒙书法皆是他亲力亲为,梅宛白少时懵懂,待他如兄长,如师傅。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十五及笄,初通情事,见到他时还会脸红跑开了
这节骨眼上,梅家却犯了事。
颜家试图搭救,连上几封奏章,字字恳切陈青,却惹得先皇大发雷霆,差点没将颜尚书一并贬官处理。
一入宫门深似海,颜松青等了又等,再没能把他心念念的小姑娘牵回家。
史如意不知这层内情,却也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顺水推舟地抱上这个真佛大腿,一口一个“师公”叫得欢。
师公,既可以指师傅的师傅,也可代指师傅的丈夫。颜松青许是从没听人叫过这个称呼,微微一愣,接着却笑得开怀,不知想到了其中哪层含义,灯光映在他眼里,满是暖色。
若是当年他与宛白未曾经历过那遭孩儿应当也有史如意这般大了。
最后史如意是被颜掌院亲自送出的门。
方才磨墨的那小书童守在外头,望见这幕,惊讶地张大眼睛,连一向古井无波的管事脸上都尽是愕然上回那传闻中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来了,他们老爷亦是冷淡以待,今个儿却对一个后生小娘子如此礼遇。
若不是知晓颜松青终身未娶,又从不近女色,都要开始怀疑这小娘子是不是老爷沦落在外的亲女儿了。
颜松青对史如意和蔼一笑,捋着长须道:“好孩子,倘若在京城遇到什麽麻烦事不要怕,来师公这里,定会护你平安无虞。”
史如意知晓自个儿这都是沾了梅师傅的光,笑着点点头,说:“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今得师公庇佑,不论做什麽都更有两分底气了。”
颜松青忍俊不禁,摇摇头,说:“还没底气时,便敢孤身闯官员府上,如今有了底气,岂不是直往宫廷里去了?”史如意尴尬一笑,心道您老猜的还真准,我岂不是要往长公主府去麽?
却又听颜松青展颜笑说:“好!当宛白的弟子,是该有这等志气!”
坐着颜府的马车,回净月庵的路上,史如意在心底揣摩梅师傅与这颜掌院的关系,这二人年纪相差也不算大,既非同族,又是名义上的启蒙“师傅”,手把手教习书法
嗯,确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