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佳酿下肚,容易头晕脑胀,嘴里腻味,史如意适时端上一盘清脆的拍黄瓜,可谓是送到了食客心头上。
翠绿新鲜的一根,用清凉井水洗净了,搁在案板上。斜切几刀,改换刀背这么一拍,青花盘中一摆。再加点米醋、香油、烂蒜、细盐拌好,最后洒上猩红透亮的辣子作点缀,生生激出黄瓜芯子里的清甜来。
脆爽的黄瓜在齿间激灵,油香气、爽辣感和着些许甜爽滋味直入咽喉,酒至微醺,送来清凉,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史如意看那些有经验的驴友爬山,背包里必备几根嫩黄瓜。
在雾气缭绕的山顶上,伴随清脆的“啪”一声响,手中黄瓜一掰两半,和好友欢笑着一同分了,眺望山川秀美,解渴清甜胜过冷泉水。
来吃酒的客人多了,史如意索性从外头酒垆里订了酒回来,水浴加温,香味更加醇厚。
“店家,再来一壶酒,要温的!”
“哎!这就来。”
红玉笑应一声,素手轻托酒壶,从后厨转出来,石榴红的衣衫翩跹,婷婷呈上,酒水如泉入樽,赏心又悦目。
酒坛子里盛的都是米酒,因里头有碎米沉淀,又称浊酒。这酒吃起来甜中带香、清冽爽口,渣滓浮在酒面上形成糟沫,时间长了还会变成淡绿色,故有诗人称浊酒为“绿酒”、“绿蚁”。
明代杨慎的诗句“一壶浊酒喜相逢”,这酒正如天上明月,不知见证了人世多少悲欢离合。
前世史如意并不好这杯中物,如今许是经历的别离多了,心中有了所要挂念之人,慢慢地品味咂摸,也更能尝出酒中的百转滋味来。
托了柳公子柳逸之的福,食肆里也迎来了几位“贵客”,主要特征为衣饰华丽,身边小厮婢女出手都极为大方。
“我家少爷是柳公子的好友,在席上吃到了柳少爷带来下酒的好肉,特意打听了,到你这店里来买。”
那婢女倨傲得很,环顾如意食肆一周,心中泛起了嘀咕:这食肆眼看着这点地盘,虽还算整洁雅致,哪够她们公子常去的赵家酒楼装潢讲究,雅间里头,还有行首吹拉弹唱呢。
她虽然面露质疑,到底给店家留了几分颜面,没把这番念头说出口。
史如意莞尔一笑,假装不知,三两下手脚轻快地装好盘,放入那婢女带来的漆金食盒中,口中道:“好了您拿好,慢走,欢迎下回再来。”
这样“金贵”的客人,是断断不会像平头百姓一般挤在食肆里用餐的,多是指派下人,买吃食回府中作添菜,或是到外头哪家酒楼和好友举杯去了。
那婢女点点头,总算找到了如意食肆胜过赵家酒楼的一处地方。
好歹掌柜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这般眉眼弯弯地清脆笑着,怎让人忍心说出一句重话来?
如此这般,白日里头,店里继续做这米粉生意,到了黄昏傍晚,食肆便兼做卖酒。
不得不说,自开始卖酒之后,店里利润一下高了不少,一晚的进账便能抵得上过去几日。
席上,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拂了长须,微笑坐着,旁边次席陪着云老爷并云佑。
刘相公原是京中翰林院侍讲,和云老爷是同一年出身的进士,却比云老爷长袖善舞得多。
这两年,似是投了九千岁王德忠门下,仕途升得极快,人也越加轻飘起来。
“子柳,我们相识多年,有些话,该我提点你一句。年轻人不懂藏拙,令郎云璋风头太过,如今朝中许多人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低调忍让一些又有何妨?”
云老爷心中怄得很,不知这位昔日同窗怎地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文人最讲风骨,如今竟也脸也不要了,甘当奸宦门下走狗,言语中仿佛还以此为荣。
来作客前,夫人曾氏晓得云老爷的性子,特意提点了她不要当面驳斥刘相公,便是看在璋哥儿的份上,尽量包容着些,便当狗吠听听罢了。
但要云老爷应和着说些违心的话,亦是比登天还难,他默不作声,场上便慢慢凝出了几分尴尬来。
刘相公被当面下了脸子,脸上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捏了手中酒杯,正待发作,忽然被云佑温文的一句打断了。
“这个点了,如何竟遥兄还不见来?我听父亲素日常提起竟遥兄,说人品文采皆是不凡,心中敬仰已久,可惜一直未能相识,还盼着今日得偿心愿。”
云佑小时便被父亲引领着拜见过这位刘相公,还得过后者“芝兰玉树,英姿卓然”的美评。
对待中意的小辈,刘相公语气总是更和缓些,笑了两声,道:“唉,我家那混小子,不说也罢,一天到晚不知到哪鬼混,我已让下人找他去了子柳,你家里两个儿郎都是好的,我这心里头,着实羡慕得很啊。”
刘相公自个儿给铺了台阶,云老爷再如何清风板正,也晓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顺台阶下的道理。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朝中事,气氛倒也渐渐缓和了些。
不多时,雅间竹门被推开,刘竟遥几步迈了进来,口中笑道:“父亲、云相公、佑弟,哎呀,我来晚了!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们赔罪了。”
刘相公横眉一竖,看也不看他,扭头道:“这半日才到,酒都吃一半了,又到哪野去了?让人好一顿等!”
刘竟遥看父亲着恼,也不敢再摆出轻浮作派,忙让身边婢女把食盒摆到餐桌上,把人挥退下去,殷勤地亲自介绍道:“父亲这就错怪我了
我是听说有家食肆做这下酒菜做的妙,刚巧听说父亲宴请云相公,忙不迭地坐了马车去,把吃食买回来。”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色泽丰润,香气扑鼻,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螺蛳菜可贵可贱,丰俭由人。
依刘公子的要求,这螺蛳也是做得非同一般:壳里的肉挑出来,倒入麻油煎热,加以切碎之鲍鱼、火腿,及酱汁、砂糖少许,清水一碗,覆盖煮之,最后才浓缩成这一小盏精致的美味。
云老爷拊掌笑道:“竟遥是个会吃的!得闲啊,让佑哥儿多与你学学,他小时便最是挑食,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刘相公摇头,乐道:“你还叫佑哥儿向他学,能学出个什麽样来!
我看呐,还得是佑哥儿这样清淡端正的,才是少年君子模样竟遥没个正形的,心思都不花在读书上,也就会和那帮狐朋狗友研究吃喝罢了。”
一头曰“生活情致”,一头曰“读书正事”,互相捧着对方,只顾觥筹交错,倒冷落了桌上几碟好菜。
刘竟遥对自个儿父亲的话习以为常,听了并不过耳,笑着请道:“佑弟不如尝一筷箸?趁热吃才是正经呢。”
云佑心头微动,恍惚中想起很久以前,似也有个软糯的声音,坐在炕边晃着腿,急切地催他:“快吃呀!不要辜负了美味,趁热吃才是对美食最大的尊重呢!”
自阿兄云璋被卷入“青台诗文”一案后,他尝吃食,味如嚼蜡,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云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举起了手中竹筷,夹起一块晶莹欲滴的肥美螺肉,犹豫一下,还是送到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