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客人少了许多,却依然络绎不绝,虽不如开张之日那般夸张,到了饭点却也是抢不到位的。
不怪乎街坊如此给面子,这时候各家厨艺绝活都是秘不传人的,要吃上正经吃食,得去外头酒楼,一道菜不花上两三百文,做不出来。
一般人家自己屋头做吃食,豆饭藿羹,咸菜清粥,好一些的白水炖肉,加些盐,喝着肉汤便已觉得是天大的美味。
便连云府的下人吃的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西市里头摆的小食摊子,多卖杂嚼下水,什麽肚肺、鸡皮、腰肾、鸡碎客人顶多尝个肉味,送些酒,不算正经菜。
螺蛳粉里配螺蛳,其实也不算是正经肉菜,奈何它“咸”、“鲜”、“香”三样都占齐了,一碗只卖十五钱,美味又经济。
这就好比嘴里清淡惯了的人,一日掉进装红烧肉的罐子里,大开眼界,大吃特吃,不把肚皮撑破出不来。
市井里头开粉店,都是闹腾腾的烟火气。客人呼朋引伴,大口吃酒大口吃菜,吃得红光满面的,额头不时沁下汗珠来,越辣越上瘾。
妇人们要矜持些,也不愿意跟这群热烘烘的大汉挤在一块儿,往往是取了自家的碗来,让温妈妈帮装了粉带走。
若是店里少人,便会拉着史如意闲话家常,问她们母女俩是哪里人,怎地自个儿出来做营生。问来问去,最后总落到一个话题上:“史姐儿长得这般俊俏,又利索能干,可是订亲许了人家没有?”
这帮妇人都是街坊邻居,围坐一块儿,最大的乐趣便是给人牵线做红娘。
史如意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家在这,可不就成了现成的活靶子么,便是香菱也没少被人当面戏问。只香菱虎着脸,一见说不过,她就跺跺脚跑回厨房,妇人们的嬉笑声还在后头追着呢。
史如意一开始总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日子久了,她脸皮也练出来了,这会坐在凳上,一边剪螺蛳屁股,一边面不改色地听吴二婶给她介绍“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小儿子”。
吴二婶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年纪呢,与如意你正相当那郎君早年跟了乡里的秀才启蒙,识了字,人也勤快肯干,如今在书肆做替人抄书的活计。”
在吴二婶看来,这一桩媒是极好不过。
大庆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不可谓不高,便是一个抄书匠待遇都极好,管吃管住不说,每月还能得五百钱,在常人眼里看来都是再体面不过的。
若不是吴二婶自个儿家中没有适龄的小娘子,史如意厨艺好不说,长得又出挑,开店这一月,俨然已经成了许多人家眼中的香饽饽。
看她们家有小儿,哪日若有卖剩的猪蹄子,总会送过来一份,笑眯眯地,说给哥儿吃了长个。吴二婶领了她们好意,要不然,才不舍得这“肥水”流到外人田。
史如意听完,认真点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果真是好,只是”
她低着头沉吟不语,手起剪合,螺蛳掉入盆中,惊起一小片水花。
吴二婶以为她小娘子面皮薄,说了没两句便害羞,用帕子抹掉额头上的汗,一边扇扇子一边道:“害,本来你娘亲温妈妈在,这些事不该我跟你提,但一问你娘,总是不说话,笑得跟个活菩萨似的。再问几句,你娘就说她做不了你的主
如意,这会没有外人,你跟婶子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觉着能成,我便跟那头说了,让郎君来店里跟你相看相看。”
史如意摇了摇头,故作羞涩道:“既然如此,如意也不瞒二婶了,其实我家那边,已经有了个心仪的小郎君小郎君是读书人,家里正经当官的,只他爹娘不同意,小郎君说等有朝一日中举了,便来娶我,让我千万等着他。”
史如意托了腮看向门外,添油加醋,几句就描绘出了一个“痴情女苦等读书郎”的故事。
这故事本就半真半假,她提起那人语气柔软,托了几分少女的倾慕和幽思,由不得人不信。
吴二婶被她这神来的几句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颤抖着问:“你娘可知”
史如意脸红地点点头。
既是官家的小少爷,哪是她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抄书匠小儿子能比的,吴二婶默然片刻,犹不死心,道:“原是如此,怪道如意你眼光高,看不上别人呢
不过二婶是过来人,这小郎君说的话,听听就算了,哪里能当真呢。”
眼光忽然瞥到史如意腰间坠的一块云纹佩玉,通体洁白,一看便知玉质上乘。吴二婶顿住了嘴,心头颇不是滋味:“这玉也是那小郎君给你的?”
平头百姓,哪见过这种好东西。
正想拿起来细看,却见史如意轻轻巧巧地捧了那盆螺蛳起身,不着痕迹地避过,微笑着道:“这螺蛳尾总算剪好了,我先去后头炖汤,二婶你且坐着,回头我给你端一碗来尝尝。”
吴二婶讪讪地收回手,道:“你先忙,你先忙,我回家看看我那小子去哎呀,一天到晚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从这天过后,上门来想为史如意说媒的人却瞬间少了许多,想也知道,必定是她和“家乡小郎君”的故事流传开了,坊间难有秘密。
不少婶娘背地里磕着瓜子,都对她又笑又怜,说史姐儿看着伶俐,实质倒是个傻气的,守着一句承诺不放,到头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史如意听了,下意识摩挲着身上的佩玉,轻笑一下,左耳进右耳出。
其实她并不是在等着云佑,虽是穿越,毕竟是一介凡夫俗子,拼尽全力,能护得身边之人安稳已算不错。
即使内心希冀能攀得再高一些,离那人更近一些,但连她自个儿都不能保证的事情,又怎能给人以承诺?正如之前在府里,她也从未向云佑要过许诺一般,明知是不现实的事情,做做美梦,藏在心中惦念就好。
再过一两年,太太曾氏也该给云佑订亲了罢,曾家的表小姐,性子虽刁蛮了些,看着对云佑也是一往情深
史如意失笑着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自始至终,她对这份情谊都坦坦荡荡。
忙过酉时,晚来吃粉的客人也差不多散了干净,却有一位“贵客”,专喜欢挑了这个时辰上门来。
手中折扇摇的风情万种,一双细长的眼顾盼含情,香菱正在擦拭着桌椅,回头一见那人,脸便耷拉的老长:“柳公子,您又来啦。”
语气和热情欢迎半点不沾边。
那柳逸之的小厮兴平不知从哪掏出帕子,把桌椅仔仔细细又擦一遍,回头谄媚道:“少爷,您坐。”
香菱看自个儿擦过的桌椅被人这般嫌弃,攥着抹布,鼻子里的气喷的可响,柳少爷却仿若未觉,笑眯眯地环顾一圈,问她:“你家店主人呢?”
香菱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后头唤史如意,心里后悔了一千万遍:当时就不该给这柳少爷指路到店里来!如今好了吧,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脱,来者是客,上了门也不能明着赶人,如果不是银子给的多
又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史如意教她的那句真言:“跟谁置气也不能跟银子置气。”
转眼,史如意步伐轻盈地从后门转出来,菜色上桌,一碟子白灼菜薹,嫩生生的青菜,旁边铺上红椒和葱切丝,淋了汤汁,吃着鲜脆不已。
另一道是酿豆腐,豆腐油炸过后,中间挖空,用香菇、鱼肉、虾米、葱蒜等佐料填补进去,鲜嫩滑香,肉汁醇美,香菱一顿能吃八个。
最后一盘卤水鹅掌,用玫瑰露等多种香料卤制而成,望着平平无奇,吃起来不着一物,却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