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嬷嬷怎么来了?秋日天黑得早,嬷嬷该早些睡去才是。”

方嬷嬷立在秦叶蓁身旁,将矮几上的点心一点点收起来,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听,

“夜深了公主还未睡下,我这老婆子担心,来看看。老婆子我多吃几年饭,仗着离阎王爷近,说句不中听的话,公主若是心中不舒坦,不想和那帮子小丫鬟们说话,跟我老婆子说说也行。当我是块瓦,是块转头,总之不当人就是。”

秦叶蓁嘴硬,如何肯承认自己睡不着,调皮地从嬷嬷手中夺过一块香酥饼,朝嬷嬷一笑。

“嬷嬷当真是年纪大了,净说些糊涂话,什么离阎王爷近不近,您老长命百岁,还要看明明娶妻生子呢。想见阎王爷啊,早着呢。”

方嬷嬷回头看她,那眼神像是看自家姑娘,心痛从略带浑浊的眼眸透出,一时之间,眸色光亮,浸满水质。虽然才陪伴公主几年,可早年皇城的风风雨雨,方嬷嬷一样没少见。她知道公主心中的痛苦,知道她从前的惦念,更知道她为何马不停蹄令小王爷去殿前司拜谢。

为的,不过是和崔敬再也不见。

她们二人的孽缘,何去何从,她一个老嬷嬷,说不上话。然则,公主半夜不寐,言行举止略有不同寻常,方嬷嬷瞧得难过。

“公主,哪里的胡话,老婆子我可是不想见阎王,哪能是好事。”方嬷嬷顺着往下说,努力掩盖自己的来意。

多年主仆,这点子默契自然是有的,方嬷嬷不挑明,秦叶蓁也就装糊涂,顺方嬷嬷的话说起阎王小鬼儿,再说坊间趣事,天下奇谈。

方嬷嬷小门小户出生,知道不少寻常百姓之间流传的故事,秦叶蓁在含光殿随大学士念书,了解些许前朝旧闻,如此这般,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三更时分。

恰巧,方嬷嬷话赶话说起坊间小娘子择婿。

不知哪朝哪代,石塘县有个小富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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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两子两女,儿子说亲,简简单单,到了最小的姑娘,倒是犯难起来。小娘子自小养在闺中,不曾见过各色男子。某日家中来个翻墙而入的后生,生得面容平常,细长身材,总归是无甚亮眼之处。

可偏生这小娘子一见钟情,闹着非这后生不嫁。惹得父母不父母,兄弟不兄弟。

故事说到最后,方嬷嬷叹息,“哎,也是小娘子可怜,打小身娇肉贵地养着,哪里见过郎君公子,猛然见到个除了自家父兄之外的男子,竟觉得稀罕。哎,真真是可怜。她年岁小,哪里知道天底下的男子,多了去了,面容俊美之人不少,风流才干之人不少,痴心不悔之人也是不好。哎,坏了坏了,可巧坏在年岁小。那后生,一个翻墙的小人,哪里值当。”

说到最后,方嬷嬷跌足叹息。

秦叶蓁半靠在小杌子上,懒懒散散,无甚精神,得见方嬷嬷这般生气悔恨,当然知道她所叹息者,不仅仅是石塘县小娘子。秦叶蓁一时无言,用手扣扣小杌子,

“嬷嬷这话在理,小娘子就是见得少,不知红尘俗世,不知郎君千万。”说着说着,一颗心不由地沉下去,沉入无边回忆当中。她不再说话,而是看向窗外。

窗牖之外的弦月,金边勾勒,斜月清辉。

情窦初开的姑娘存在心中小十年的郎君,可不是说几句当年自己愚蠢就过得去的。

方嬷嬷见她明白几分,不过多停留,随意寻个由头,说自己高兴地忘了时辰,该回去睡了。

秦叶蓁明白,并未回头,依旧望向窗外。片刻之后,金边后显出几丝墨色云彩,一点点将弦月吃掉,黑中带金,恍若黄沙遍布,遮天蔽日。

月华清辉越发稀松,秦叶蓁觉出几分寒凉。

她裹紧衣衫,赤脚下地走在青砖上。经年积累下的裂纹,丝丝印在脚底。寒意顺缝隙从脚底而起。一步一顿之间,浸润皮肉。

她走到窗户跟下,将窗棂半关上。留下半面透风,撩动发丝,警醒自己。

适才方嬷嬷说,一见钟情,那是姑娘所见的郎君太少,她想,从前她看上崔敬,希望这厮能带她逃离紫云阁,亦是见的郎君太少,以至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最终,落得什么也不是。

那时候崔敬走远,她恨他,恨他分明和七娘子要好,对自己无意,却又应承下来,给她希望。

希望之后的失望,和死亡,并无二致。

她恨过,她怨过,到头来,年生日久,成亲生子,漫漫长夜,凄风苦雨,一切都消弭干净,留下的,不过是秦叶蓁对自己的怨恨。

屋外的凉风穿透皮肉。秋末寒霜,浸染躯壳。

怨恨,当年的愚蠢,以及今日的优柔寡断。

她所痛恨者,全是她自己,已然与他无关。

诚如方嬷嬷所言,她让小王爷马不停蹄去道谢,是因不想见他,是因她不想面对如此愚蠢的自己。人皆有逃避之心,她秦叶蓁亦不能免俗。

世人常说,过了这个坎儿就好,她想,这个坎儿她还没过。

过了这个坎儿,方才能做到不怨不恨,是他如无物。

第13章 013 听说孙七娘子嫁人了

今岁的秋末,秦叶蓁无所事事,既不出门交际,也不关注朝政,较之去岁守孝,不过是多了两件事,其一,找到掳人的小贩,以及症结所在,其二,关心明明练武,不能再任其所为。身处随时可伸手入朝堂的位置,她的儿子自然是被人惦记的存在。

她们母子二人想要好好活着,拥有保全自己的能力方为上佳。

是以,秦叶蓁托何签,在军中寻个退伍老者,给明明做武师父,又在四方馆、通文馆、大相国寺几处拜访,请几个文士,给明明做先生。这事,她不敢擅动,于今上跟前说了话,过了明路,才定下。

这一通忙碌,眨眼之间就到初冬。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廿三。堆雪人,打雪仗,热热闹闹一场。

晚膳时分,明明调皮捣蛋,说要去收拾福王府三哥儿,要让他不再笑话自己没阿爹,还要将他永远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秦叶蓁顺嘴说:“那你悠着点儿,别真伤着了。”

明明双眼晶亮,“赶明儿就去,阿娘,你答应了,不能反悔。”

“好,我答应了。”

翌日,依旧是大雪。明明从含光殿散学归来,笑呵呵朝秦叶蓁说道:“阿娘,今日魏大学士没叫我们念书,说是难得落雪,让我们煮茶作诗。我不会作诗,我给先生煮茶,先生夸我。”

秦叶蓁当然知道自家孩子是个怎样的人,先生夸赞而已不会让他这般高兴,“就这个?”

明明嘻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阿娘,我不会作诗,秦三也不会作诗,我给先生煮茶,得先生几句夸赞,他连煮茶的活儿也没,还被我一脚踢到雪里头,撞坏冯娘子的雪人。小娘子哭得,哎呦呦,魏大学士让秦三罚站,赶明儿交上五篇大字。阿娘,我开心,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