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不乐意与柳永同住,不满地嘟囔:“你爹一天到晚招惹的都是什么人?不是烟花之地的女伎,就是无忧洞那些个渣滓,若你把他接回来了还不得扰得家无宁日?”
“总不能让爹一直住在外头吧?”柳涚难得强硬了一回,“这事要是传到御史台去,他们非参我一本不可。”
柳涚妻子想到丈夫的仕途,脾气没了,倒反过来劝柳涚说话软和些,别没把人劝回来又闹新矛盾。
柳涚点点头,换下官服出门寻那新开的蒙学去了。
因着同僚提到过蒙学开在居养院旁,柳涚找起来不难,很快到了蒙学门外。
甫一走近,柳涚便听叮当叮当的钟声从那不起眼的宅院里头传来,接着一群半大小孩排着队从里头鱼贯而出。
出了大门后,这群小孩又齐齐回头,朝门内一个白发老叟道了别才回旁边的居养院去。
接着另一批小孩也排着队走了出来,这回在门内相送的是另一个老叟,身形削瘦,脸庞也清减了不少,不过双目灼灼,瞧着精神矍铄,竟是他爹柳永。
柳永送走自己教的那群小孩,正要回屋,却见儿子柳涚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柳永有些恍惚,竟想不起自己离家前和儿子吵过什么。
也许许多争吵本意并不在吵的东西,而在于谁都希望对方先服软。
柳永最近挺忙碌,又是教小孩又是告官的,没一天是清闲的,也就没时间去回想自己与儿子之间的破事。
他一生自负才高,哪怕屡试不第,也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他自己蹉跎了大半辈子,与儿子相处时少不了想把各种要求强加于对方,事事要对方遵循自己的意愿行事,让儿子变得“有出息”,好让自己吐气扬眉。
这样的父亲,哪个儿子会喜欢?
细思过去种种,柳永竟能数出自己的许多错处。究其所以然,无非是他老来无事,日日只盯着儿子看。
如今不同了。在知晓了王雱那小儿的诸多计划之后,他忽然想好好再活个许多年,好看看那豆丁般大的狂妄小子到底能做成几分。
柳永笑了起来,心情少有地平和,开口邀请柳涚进屋坐下说话。
面对这样的柳永,柳涚忽然有种感觉:他请不回他的父亲了。
第四十八章
如果有人问王雱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陪他搞东搞西, 王雱一定会反问他:“搞事情这么开心, 怎么会有人不爱搞事情呢?”
柳涚劝说柳永回家不得,当即想要见见办这蒙学之人,希望能曲线救国接柳永回去。他先是见了曹立,见曹立还是个半大少年, 便对曹立说相见他主家。
曹立思索片刻, 领着柳涚去找王雱。
王雱刚吃过晚饭,见了曹立先问“吃了吗”,听曹立说吃了, 才和曹立出去见柳涚,当时饭后散步消消食。
柳涚见到王雱,第一感觉是这样的:“你他妈在逗我?”接着他莫名其妙和王雱在外城散起了步。
王雱年纪虽小,与邻里却都挺熟悉,一路上不少人见了他都招手打招呼。走出一段路,王雱才转头看向还恍恍惚惚的柳涚,这年轻人长得挺像柳永,眉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一瞅就知道他和柳永是什么关系。
王雱主动开口:“柳先生这人啊,别扭,你说话得顺着他的意他才听得进去。您是不是有媳妇了?”
柳涚见王雱小脸微绷,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 心里颇觉古怪。他只能点头说:“早几年已经娶了妻。”
“我猜你们夫妻恩爱, 您还有点怕媳妇。”王雱笃定地说。明明是个半大小孩, 提起什么“夫妻”“媳妇”却一点都不害臊。
柳涚不吭声了。怕媳妇什么的, 能算是怕吗?那叫尊重!
王雱老气横秋地点明的来意:“相处易,共住难。与其左右为难,不如保持点距离。既然柳先生乐意在蒙学那边住,你又何必强行将他请回家。”
柳涚已经不把王雱当小孩看待,他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可这蒙学招惹了无忧洞的人,肯定不会安宁。”
王雱说:“若这蒙学是个安宁的地方,柳先生也不会甘愿留下。”有的人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会甘于平淡。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蒙学,哪能请得动柳三变当教谕?柳三变永远都有一颗漂泊不定的心,不受拘束,喜欢美酒,喜欢美人,喜欢挑战,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柳涚沉默下来。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更喜欢眼前这个小孩。
柳涚道:“我哪能让父亲一个人住在外面?”
王雱顺势忽悠:“你若不想你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往后休沐日可以抽出半天到蒙学兼任一下教谕,教教孩子们习字也好、读书也好,也算是好好陪伴柳先生了。换一种方式相处,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许能缓和不少。”
柳涚听了觉得有道理,可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表示回去后一定好好准备准备,休沐日一定会过去。说完他便与王雱话别,回家与妻子说说这事。
王雱顺利拐到个免费的进士级别教谕,优哉游哉地在曹立陪伴下溜达去蒙学那边,美滋滋地与柳永说往后他每到儿子休沐日都能见着儿子了。
柳永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自家傻儿子也被王雱给忽悠了。他直摇头:“我这儿子要有你一半机灵,我以前就不用为他的仕途发愁了。”
王雱欣然接受夸奖。
第二日一早,府衙那边把七个歹人送过来了,再三和曹立确认:“当真要他们以工抵债?”
曹立平静地点头。这群歹人犯起罪来非常专业,只打砸,不偷窃,也不伤人,犯罪程度很轻,只要交得起罚款连牢都不用坐。可惜这几个家伙都穷得响叮当,口袋空空如也,很光棍地说:“抓我去蹲大牢吧正好让我们吃吃牢饭。”
结果曹立这个原告方代表却提出让他们以工抵债,并且当场让他们签订三年契书。这不,今天衙役就把这群死不悔改的家伙扭送过来了。
见到曹立,七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想起了这人凶残的战斗力。
曹立接收了七个人,有条不紊地展开自己的“犯罪分子驯养计划”。被砸掉的桌椅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买的,换句话说就是这七个人是真金白银买来的牲口,总得派上点用场才不亏!
……
位于外城的小小蒙学在经历过几波来自无忧洞的反扑之后,“保镖”数目大大增加,白天学生们在上课,曹立便带他们去码头干苦活,让他们靠体力吃个饱饭。到傍晚,曹立又领着他们去掏水渠、清垃圾,为京城环保工作做贡献。夜里,他们还得轮流在蒙学当值,给蒙学的学生们撑起一片天。
一番折腾下来,这些签了三年契书的家伙不仅把脏活累活全干了个遍,出门还得被街头巷尾的老阿伯夸:“小伙子,多谢你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可是个个都身怀绝技的,什么坑蒙拐骗啦什么偷鸡摸狗啦,他们比谁都擅长,为什么要苦哈哈地干体力活!身为三教九流人士的尊严何在?!
可是第一次喝到独居老妪端出来的鱼汤那一刻,一辈子没做过好事、没被人正眼看过的“神偷”蔡老九居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蔡老九,家中有九个兄弟,他继母刚生了个弟弟,又逢上旱年,便悄悄把他带到荒郊野外扔了。
他跟着流民来到京城时年纪还小,有个老偷儿见机灵,便带他“入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