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往常,这匹马可能就该算入耗损之中了,有个医官学以致用地将它的伤口缝合一番,上了些伤药,观察了几日,发现创口竟然真的开始愈合了!

这些不必王雱继续动员,医官们已深深地沉迷于解剖死马、研究马蹄、记录数据的过程之中。

虽说这缝合术要用在人身上可能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可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性,这就是非常有用的技术!

到仲冬时,王雱已经让医官们给铁匠上了几堂课,让铁匠们尝试着给马儿钉马蹄铁。随后,着西京国子监监生择两匹马长期跟踪对比和观察,看看这马蹄铁与传统的“马鞋”相比是否真的具有优势。

转眼到了季冬,第一批穿上铁鞋的马儿已经开始尽职尽责地行使起它们的驿马使命,勤勤恳恳地在官道上来回跑。冬天车马难行,地上湿滑得很,对需要长途跋涉、运输重物的马匹来说很不友好。

监生们的调研结果还没出来,王雱又接到一个任务:陪兼任西京留守之职的吴育去巡查前唐东都宫阙。

这是西京留守的职责,宫阙的钥匙一直由吴育掌管着。不过吴育年迈体衰,朝廷允许他带一个属官进去当跑腿的。

对吴育来说,如今他最爱使唤的不是他的学生林通判,而是王雱这个时常到他家蹭饭的家伙。

每到季月,西京留守都得去宫城中巡查一趟,见王雱一直对东都宫城挺感兴趣,到了季冬巡查日吴育便顺道捎带上他。

王雱与吴育一道前往东都宫城,远远便见到高高的宫墙。他接过吴育手中的钥匙跑上前开门,打开锁之后用力一推,将沉重的朱红宫门给推开了。

太阳才刚刚升起,冬阳随着大门开启驱散了门后所有阴暗,到处都显得暖烘烘的。虽然曾遭损毁,但是经过多年修复,这座宫阙依稀能看出鼎盛时期的模样。

王雱搀扶着吴育沿着长长的宫墙往里走,心中不由想到,这要是能存留到后世,那就是一个著名景点啊!

可惜不必等到后世的延绵战火,只到靖康之难时,这座精致漂亮的宫城便会被焚毁于熊熊烈火之中。

金人是马上民族,并不会爱惜这些古老的城池,他们所过之处不会留下任何珍贵的东西,能抢掠的就抢掠,包括金银珠宝、香车美人;不能带走的,他们便一把火烧了。

王雱深吸一口气。有时候他感觉那一切还离现在很遥远,可是仔细一算,似乎又没那么远。要是靖难再临,眼前这一切很快就会消失于大火之中,曾经的繁华与美丽再无半点见证。

后世的人要研究唐时建筑,甚至要到深山老林之中寻找未被破坏的佛寺,才能一探究竟!

吴育见王雱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却见那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定定地望着巍峨宫城,目光中有着不应属于无忧少年的幽深。吴育问道:“怎么了?”

王雱问吴育:“一国之事,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吗?”

吴育没想到王雱会问这样的问题。有时候他陷入朝廷争议,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可是,王雱才十四五岁,本应是最开怀、最春风得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吴育道:“一人之力当然无法改变。”他目光温煦地望着王雱,“但是,没有人是孤身存在于世上的,比如你,你有师长,有朋友,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同伴。许多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更不需要你一个人去完成。”

王雱一顿,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也是一时感慨,真要做起事来,他也明白吴育所说的道理。

若是不能改变那一切,老天又为什么让他和司马琰来到这个时代?

难道只为了让他们经历另一种人生?

王雱心中一些念头蓦然变得坚定起来,恭谨乖巧地陪着吴育巡视整个东都宫城,听吴育讲关于这东都宫城的典故,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王雱觉得回去后,自己就该把这些东西记下来,留给日后的导游们用。

那屈辱而惨痛的历史,绝不会再重演!

巡视完东都宫城之后,王雱变得更加忙碌。周文很快把监生那边的调研结果送过来,这段时间里,原本的“马鞋”掉落、磨损情况严重,马匹接连耗损了许多,而钉着马蹄铁的马,基本没有掉落和耗损的情况!

得到这个结果,王雱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写这个“马蹄铁研究项目”的结题报告。

第一零八章

结题论文写出来之后, 王雱翻开核对了一下数据,十分满意,糊装一下让它看起来像折子才满意。对于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而言, 写文学作品不是他擅长的,还是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才是正理!

这折子的内容不比前头那封感情充沛的长信, 王雱先带去找吴育, 和吴育商量该怎么递上去才适合。

吴育知晓王雱过来后就在搞西京迎送工作,后来征调了几批人过去搞什么调研和马匹解剖, 虽也好奇,但王雱没主动说,他便没有追根究底。眼下王雱自己带着折子过来了, 他自然是第一时间打开看了起来。

吴育老花有点严重, 也已配了护目宝镜, 戴上仔细把王雱的折子给看完了, 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种文体看着和策论差不多,可半点缀余内容都没有,更没用上半点华美辞藻,通篇不是列数据就是讲事实, 详实有据,令人信服。

一封折子写下来,王雱完美地贯彻了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分体、分析结果等等流程,脉络清晰明了, 看完了, 也就跟着他的思路在这个问题上走了一遭, 能充分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解决这个问题后能带来的莫大好处!

吴育本来就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大半辈子走过来算是阅文无数,这种文体却还是头一次接触。要是底下的人都能这样写公文,他处理起公务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当然,更让吴育看重的还是王雱在折子里提到的马蹄铁。他在王雱陪同下去喂养驿马的地方看了看,亲自检验了一下一些驿马的马蹄,归去后便在折子上盖上自己的官印,并用上加急途径遣人送去京城。

王雱见吴育给自己的折子加盖官印,不由想起自己上次给官家写的长信,好奇地问吴育:“没加您的名字,我递上去的折子会慢很多吗?”

“如果你有要紧事的话,也不会。”吴育道,“若没什么要紧事,文相公他们自会把你的折子筛掉。”这也是吴育由着王雱往上递私人折子的原因,左右也不一定能到官家手上,递不递都一样。

王雱眨巴一下眼,不确定地问:“我给官家写折子,文相公他们还要先看的吗?”

“那是自然,各路送来那么多折子,若是事无巨细都要官家亲自过目,官家哪里顾得过来?自然是先让文相公他们酌情挑拣掉不必官家去处理的部分,再分个轻重缓急送去给官家批阅。”见王雱面色不对,吴育知晓他是官场新丁,根本没想过这一重,顿时严肃地问,“难道你在折子里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不能让文相公他们看见?”

“当然不是,”王雱矢口否认,“我写的句句都是真情实意,不怕人看的!”

就是怕他们看了会受不了而已。

唉,毕竟这时代的人肯定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他,实诚,坦荡,心里怎么想折子里就怎么写!

真情流露嘛,别人看了总会有点不适应可那也没法子,他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是他们自己非要看!

……

进入隆冬之后,开封时不时会下小雪,文彦博等人散朝后回到宰执处理公务的衙门中。

文彦博的运气颇不错,没看几本折子,竟就拿到吴育遣人送上来的那封。

文彦博瞅了瞅折子的厚度,掂了掂它的重量,有种奇妙的预感:这不会又是一封“真情流露”的长信吧?

打开看了眼上头的署名,文彦博迅速做出决断,将折子先递给韩琦,说道:“你先看看这封。”

韩琦眉头一跳,莫名想起文彦博上回坑他看王雱折子的事。回想起来,他现在都还会胃里泛酸,咋有人能写出那种玩意,还胆大包天地想呈给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