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和叶雍淳道了句失陪,走出耳房:“二叔,我在这儿。”
二老爷招呼着她去外头:“走走走,你们舅舅过来了,你也去见见。”
绍桢听他这语气还以为是二夫人的娘家兄弟,出了灵堂一看,丧棚中站满了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壮年男人,穿着深衣,额宽颐丰,鹰钩鼻,眼神中带着几分凶狠。正是宁远侯许彦炳。
绍桢站在人群外,远远地见礼:“许侯爷。”
众人不由得一静,许彦炳眼皮都不抬,淡淡道:“怎么,我还不值当你叫一声舅舅?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绍桢声音不高不低:“上回见许侯爷,似乎还是八年前。许侯爷甚少来我侯府,先父也很少提及,不怪绍桢记不住还有您这个舅舅了。”
那回许彦炳是上门问罪的,责问张世钦何时将他妹妹放出来,被张世钦强硬顶了回去。许彦炳无功而返,自此再没踏过张家的大门,直到今日。
猜都能猜到他这回来吊唁的心思了,不就是为许夫人出头吗?她没了父亲庇护,横竖都是她吃亏,还怕这一时的刁难?不如随着心意行事,也好爽快这一时了!
许彦炳不愧是许良谟的亲爹,这父子俩看起人来,那眼神都像毒蛇,他看着绍桢缓缓道:“你说得好,我这几年确实不常走亲家,日后倒要听你的话,勤来侯府了。”
张世钦的旧部、左军都督府的洪大人忽然朗声道:“行了老许!你跟个半大孩子计较些什么,亏你还是舅舅。张大人尸骨未寒,你就在他灵堂欺负起人家儿子了,像什么样子!你是不是来吊唁的?快进去给张大人上三炷香。”是说笑的口吻,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警告之意。
许彦炳的官位只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他敢上门耍威风的底气在于他那个刚做了宣府总兵的二弟,在洪大人面前自然要给几分面子,便哼笑着朝灵堂走来,经过张绍桢身边时却站住了脚。
他看着大门垂挂的白色经幡轻轻一笑:“我是你嫡母的兄长,你既不认我,哪里算是张世钦的儿子?又怎么好一直占着槿哥的位置?”
洪大人朝着绍桢使眼色,绍桢平静道:“许侯爷教训得是,那就让槿哥跪在前头,代我摔盆、起灵、迎宾客吧。”
二老爷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舅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彦炳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径直进了灵堂。
洪大人也走了过来,看着绍桢挺直的身板,稍稍叹气,轻声道:“孩子,变天了。”
张绍桢朝他抱拳行礼:“多谢伯父解围。”
洪大人摇摇头:“这算什么,张大人殁了,你……唉。”
绍桢心里终于涌上一丝孤苦之意。
……
寒檀院里,许彦炳的妻子兼表妹董夫人正在和吴太夫人说话:“……侯爷这一走,府里都没章法了。方才瞧外面的宴席,那吕家太夫人是不喝瓜片的,偏她桌上沏着瓜片,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还是要正经的当家主母操持。”
吴太夫人垂着眼没说话。
董夫人柔声道:“我娘家嗣兄刚刚升任宣府总兵,不好过来致奠,却送了信回来,说嫁进张家的姑奶奶腿脚不好,特地捎了关外的皮子,给她做护膝保暖,让我当嫂子的亲手送到她手里。亲家老祖宗,关了这么多年,该放出来了吧?你们家绍楣还是要回宣府当差的,总归是自家子侄,我嗣兄也不会亏待了他。”
过了许久,吴太夫人才吩咐陪房程妈妈:“去开家庙,请大夫人出来,也让她见见侯爷最后一面。”
……
家庙也是白漫漫一片,里头则暗昏昏的,门窗紧闭,又不掌灯,光线透不进来,看着渗人。
程妈妈继续往里走,是一间小小的佛堂,总算点了烛火。幽黄的火光下,一个穿着热孝的妇人跪在菩萨金身前念经,半边脸都陷在阴影里。
程妈妈道:“给大夫人请安。您可以出去了。”
第33章 错认
正院左右两边的花厅都用来做了鼓乐厅,青衣按时奏乐,哀乐之音不绝于耳。
绍桢听着外边好像又喧闹起来了,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前来吊唁。慢慢地才察觉不对,声音好像是从灵堂后边传来的?里边可是女眷之地……
她还没想明白,来人已经在灵堂门口了。
四个粗使婆子共同抬着一把竹椅敞轿,上坐的妇人全身缟素,脸上半点血色不见,冰冷蜡黄,瘦削得吓人,一双眼睛却直直瞪着眼前摆在中央的灵柩,忽然向前扑去,婆子阻拦不及,就这么重重摔了下来。
绍桢从她五官的轮廓中才依稀认出,这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许氏。她被关在家庙,同在一座府邸,绍桢今日才见她第二回。
许氏双手颤抖,双眼怔怔流出泪水,匍匐在地上朝灵柩爬去,双腿动作非常不自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寻常下跪的姿态。
张世钦生前让人看着她,每日都要罚跪一个时辰,她的腿已经跪坏了……
堂客尚在震惊之中。
“这是许夫人吧,怎么跑到灵堂来了,女眷怎么能来此地?”
“伉俪情深,张大人正是壮年,许夫人恐怕是太伤心了。”
许氏却像全然听不到议论一般,爬到了灵柩边,扑倒在棺盖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哭声饱是愤怒和悲伤,伸手用力捶打着早已盖棺的灵柩。
“张世钦!你给我起来!关着我像个活死人,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为什么一面都不愿见我?我知道错了,你起来看看我……”哭得几近失声,“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我再有罪过,还是你的妻子吧,怎么抛下我走了……世钦,你回来……”
二老爷、三老爷见许氏语无伦次,堂客们听了话也渐渐面有异色,连忙招呼着众人去宴息室:“大嫂悲伤过度,各位见谅,见谅,我们兄弟劝劝就是……已经中午了,那边摆了饭……”
许氏的发髻早就乱了,像是疯了边哭边喃喃自语:“我有罪过,我才是该下地狱的,你为什么先我走了,不是要看着我日日跪拜忏悔吗?”
她神经质一般扯开了自己的裤脚,膝盖以下一片青黑,暗沉得可怕,早已坏死了。她似哭似笑:“你看看我的腿,都是拜你所赐。害得我这么苦,你怎么敢轻易就死了?!”声音尖利起来:“我知道,你是找沈氏那贱人去了!我不准!你是我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你休想甩开我!”猛然撞向棺盖。
绍桢一直关注着,不愿她弄脏了父亲的灵堂,给邓池使了眼色。邓池飞快移动身形,轻轻一拦,许氏就跌坐在了地上。邓池还是被她的力气撞得后退了半步。心里暗自惊叹,还真是冲着自尽去的……
许氏终于被惊动,抬头怒视着拦她的人,余光却一眼就瞥见身边几步远跪着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麻衣,头戴麻帽,脚穿草履,腰扎草绳,身形清瘦。那张脸……
她的死志一下子消散了,盯着这个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沈……”
绍桢没听清,心下奇怪,许氏好像不认得她了?
张绍槿早被许氏撞棺的动作吓住,跪行上前到她身边,防备她再犯傻,见母亲的反应,低声道:“娘,这是四哥。”
许氏的眼神瞬间清明,知道自己是认错了人,竟然张手就要朝绍桢撕打过来:“孽障!野种!侯爷这么疼你,你把他害成这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孝的东西,你给侯爷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