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一阵心寒,面上却没表露出来,甚至露出个微笑,做恍然状:“你说得是。”沉吟片刻,“既然这样,薛大人便为本宫分分忧,去协助田阁老,和户部一起督办赈灾之事吧。”

这差事显然正中薛汝霖下怀,他立即应是:“微臣定当竭诚为娘娘,为朝廷效力!”

……

从接下来几日的进展来看,薛汝霖手里早有内阁的把柄了,专等着机会发作,绍桢此次的首肯便成了他的东风。

正月还没过完,户部筹备江西赈灾一事便出了岔子,通州通仓被爆出所储十万石粮食近半数全是麸皮,原本该装在麻袋里的黍米不翼而飞。

薛汝霖的陈情奏折写得极为详尽,连麻袋的数字都精确到十七万三千九百七十一袋,通仓的主事和户部司庾官员立即便被下狱待审,远在陕西的皇帝也遥遥下旨严加查办,大理寺审问了五日,从司庾郎中口中撬出了仓库官吏盗卖官粮的罪证,贪污高达数十万两白银。

数额如此之高,绍桢对户部更加失去信任,暗示薛汝霖查探户部管理的国库账册。此人虽然用心不纯,但能力也着实出众,指哪打哪所向披靡,不久再次发现端倪。

户部受田名奎掌控多年,早在昌化一朝便形成了制作阴阳两部账册的习惯,瞒上不瞒下,阳账用来应付君主,好让君主对国家财政知之不详,不敢随意挥霍,阴账才是国库实情。初衷虽然是好的,但是其中的诱惑实在太大。仓吏盗卖粮食,很难说没有阴阳账册的掩护。

田阁老被软禁在宫中,绍桢没听薛汝霖的将查账之事也交给他,而是命人把阴账从户部书房直接搬进乾清宫,让纪映从票号上挑了十来个精通管账的伙计进宫,带着这些人亲自查账,清算之下,查出户部一共近六百万两的亏空。

田名奎被提进乾清宫问话。

他是内阁阁臣,东阁大学士,二品大员,这样的高官犯事,应该交给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的,但是那样绍桢不可能亲临现场,只好跳过三司直接垂问。

田名奎还穿着二品文官的绯红锦鸡补服,头上的六梁冠已经卸下,花白的头发在大红官袍衬托下显得极为显眼,短短几日,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彻底失了光彩,总算是符合年纪了。

革员不上刑,绍桢依旧让人搬了椅子,依旧没有废话,坐在纱影屏风后简洁利落道:“五百九十一万五千六百两亏空,相当于大明快五年的赋税,这么多银子的去向,田阁老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田名奎长长的白眉狠狠一颤,眼神却依旧精亮,清晰道:“国库亏空,臣责无旁贷,可是连通仓的小小主事都敢欺上瞒下盗卖官粮,国库守兵如此之多,焉知没有此等罪行。臣忝列台阁,怎有闲暇理会这些小吏?账册上一笔笔都记得清楚,如今与国库实情不符,臣有罪,但先要向直管国库的官兵追责。”

“你的意思是,这些亏空都要怪那些人夹带银子出国库?”绍桢冷笑,“快六百万两白银,要夹带多少年?”

田名奎憋红了脸:“臣的话污秽,不敢脏了娘娘的耳朵。还请娘娘避让,由近人转告您。”

绍桢满腹狐疑,随手指了个小太监去听,等小太监支支吾吾地转告完,她气得拍案而起:“荒唐!”

据田名奎所说,库兵夹带官银早已有之,手段层出不穷,最有效的当数谷道藏银,使用特殊的松骨药,练习熟稔后,最多一次能塞一百两银子。市井富人盛行龙阳之风,这种药好寻得很。

除了谷道藏银,茶壶带银也极为广泛。库兵要搬运银子,带茶壶喝水也无可指摘,到了冬天茶水被冻住,他们便借此机会将银子藏在壶中,银子被水一起冻住,倾倒没问题,银子就被带了出去。不过这法子只能冬天用。

如此上欺下瞒、串通一气,经年累月下来,不知侵吞了多少库银。

绍桢一边让人去大理寺传令严查,一边在心里粗略估算了数目,沉声道:“就算按照田阁老所说,他们能做得这般小心,以至于东厂和锦衣卫都一无所知不能禀报皇上,想来库兵总不能全数参与其中。只有可能是经年的老吏,人数寥寥无几。就算他们当值的每天都往外夹带,也不可能偷走六百万两银子。”

“田阁老,”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语气森然,“你现在如实回禀,我还能网开一面,等到库兵全部被清查完,详细数字出来,但凡对不上你想想下场。”

田名奎浑身一颤,不敢抬头,鼻尖闻到的红粉甜香仿佛都带着森森杀意,他双肩陡然一垮,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勋贵借银。”

第309章 催债

“什么?”绍桢没听清。

田名奎却以为她是不相信,立刻道:“臣不敢蒙骗。立朝太久,京中奢靡之风盛行,互相攀比,有俸禄不够花的,便来户部借银。最先开口的便是世宗废后窦皇亲一家,陆陆续续借了近百万,虽说后来窦家被清算,银子还了大半,可户部借钱的口子一开,其余人家都有样学样,才,才至今日。”

绍桢咬牙切齿:“怎么不早说?”

田名奎苦笑:“此事牵涉公侯过多,连臣,还有底下的户部官员也有参与,哪有自己人揭自己人的短?就算要说,也不能是臣开口,否则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娘娘威严,臣也不敢冒险了。”

绍桢没理会他的暗中吹捧,踱了两步,问道:“借条放在何处?”

田名奎忙道:“都放在臣家中书房内室的床头暗格,娘娘可派人去取。”

绍桢立刻喊来张守英。

她把内阁教训得灰头土脸,又用好了掌管官员铨选的薛汝霖,积威一重,锦衣卫也要暂时服从她的命令。

张守英去田家取借条的工夫,田名奎很不雅地提起要出恭。

绍桢也用不着在这上头为难,放他跟着宫人去净房,忽然觉得不对,叫了个在乾清宫外值守的大内禁卫进来:“去盯着他,不准他离开你眼皮子底下。”

她猜对了,田名奎想自尽,禁卫攀上净房的房梁时,他已经快咬断半根舌头。

太医被叫来救人,绍桢一边等一边翻着张守英取来的借条。真是厚厚一本,从昌化年间到现在,能数得上名号的勋贵人家都借了,英国公、程国公、定国公、承恩侯、恩亲侯、永城侯、恭毅侯、成平伯、忠勤伯、诚意伯,还有大理寺卿黄家,左佥都御史顾家……文武皆有,以勋贵为多。

难怪田名奎要自尽。他总不可能一点好处也没得就给这些人借银子,现在将事情捅上天,但是承担不了这些人的怒火,风光了大半辈子,与其事后被针对,不如现在死个干净,在同僚那里的名声也好听。

皇后在那儿等着,太医们便上了点手段,田名奎很快被整醒了。

龙床他是没资格睡的,方才一直躺在守夜宫人睡的小榻上,现在从榻上被请下来,神情麻木地跪在地上。

绍桢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死了容易,我要清算你全家,也很容易。现还放着江西赈灾这个大头没做呢,你就想撂挑子去见阎王,没这么好的事儿。我告诉你,江西赈灾圆满过去,你还能将功折罪,否则,皇上回来,我要挑动皇上抄你的家,皇上回不来,我就亲自下旨抄你的家!”

田名奎眼皮子动了动,刚要开口,便痛得捂住嘴哀嚎,好半天才成功发出声音,含含糊糊道:“娘娘开恩。臣该如何做?”

绍桢反问:“江西还等着救灾,如今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你说怎么办?”

田名奎打好了腹稿,讷讷道:“……一行向欠款人家催要,一行向直隶两省提前支取今年的赋税。催债料来不能抵大头,还是以后者为重,只是这具体数额,要请娘娘定夺。”

“呸!”绍桢啐了一口,“亏你想得出来!你还是不是父母官?现成的银子不要,反倒又问百姓拿。行不通!这些勋贵借了这么多钱,放在票号吃利银都能吃得撑肠拄腹,现在也该他们挑挑大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让这些勋贵还清借款,短的银子,就从追缴的欠款中拨。”她定了基本方向。

田名奎愕然:“江西赈灾迫在眉睫,这么短的时间,那些人家怎么筹得出银子……”

“是你要将功折罪,”绍桢微微笑,“这自然是你这个首肯借银的户部尚书该考虑之事。”

催债要多得罪人就有多得罪人。她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叫公卿还钱,那是将所有炮火对准自己轰。就让这老家伙去发愁,他不是跟方老头哥儿俩好吗,方泽仪也借了快七万两,比起其他人虽然不多,但一时半会儿要拿出来,也得头痛一阵子。

她坐等银子入账就是。

田名奎满肚子苦水,却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回到之前被软禁的庑房中,苦思冥想写了个追缴欠银的条陈上来,定的是分期还款,每个时限都明确定了数目。第一期便是半月内,第二期则在半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