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束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后悔自己挑了性别,让这个尚无生命的胚胎和她有了更深的连结,却又庆幸自己短暂地拥有过一会儿女儿;她后悔在贝贝催她给孩子起名时拒绝了,如果起了,是不是这个孩子听到妈妈的呼唤,就会留下来?但她又庆幸,一旦有了名字,她失去的只会更多。
朱贝贝累得免疫力低下,在病毒季光荣倒下,发烧咳嗽。后续好起来一些,也只敢给张束远程点一些餐食。张束让她别费心,毕竟贝贝烧到三十九度,也是一个人扛,谁来照顾她。贝贝声音虚弱,感谢我的再生父父董哥和 Steve 和我离得不远。
张束放了心,便又没入了床铺中。空荡的房间只会让思绪更多。
人真是一座座孤岛。暂时相遇,汇合成一个群落,而后又因各种事由分开。她有爱人与朋友,也有一些遥远的家人,但许多快乐痛苦,却总是无人分享无人替代。这也许就是生命的真相。
杜润来过又走,比贝贝更焦头烂额。张束问他情况他并不说,这间屋子的空气已经很沉重,不能再承受更多糟心事。
有一个人却从始至终陪着张束。
冬至是北半球夜最长的一天。那日回到家,外面天还漆黑,张束去书房瞪眼坐到天明。待天际泛白,云被包了金粉色的边,她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有人拍了拍她,而后,这个人破了戒。
在几十条“拍一拍”之后,李行的声音终于穿过屏幕温柔的传到张束耳中,他说,我们打个视频吧。
随后视频打来,张束点了接听。
张束没说话,只有李行一个人在说。纽约已经是晚上,他跟张束说今天的工作和生活,说今晚做饭准备了什么食材,说洛克菲勒大厦和布莱恩特公园都已经点了灯,支起了圣诞树,备好了滑冰场;他说华盛顿广场的落日好美,你们学校好大,几乎覆盖了曼哈顿的中下城;他又说纽约好冷,从前没有好好学过地理,这次去才发现其实和哈尔滨一个纬度。李行说了一晚话,一直说到自己睡着,也没有将视频挂断。
后面几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通着电话,张束这边一直很安静,像李行口袋里的电子宠物。
他们互相分享了睡觉时均匀的呼吸,也分享了做噩梦的瞬间。在张束惊醒大喊时,李行总是说“我在”。他们分享了食物的味道,分享了游戏和电影,也分享了洗澡上厕所时短暂的离场。
一直到新年那天,张束终于挂断了视频。她走出家门,开车,给车加满油,而后花了一个半小时,去了郊区山上的寺庙。
她穿得很厚,生化毕竟不是真的来月经,经历了这一遭,人变得十分怕冷。她知今日有人做超度,早就约好了一起来听,要在庙里坐很久。
停了车,张束慢慢地踱上山。冬天北方的山和天空有明确的冷灰色分界线,光秃而清晰,就是山本来的样子。
她驻足看着,看得入迷。到了此刻,她依旧不知自己是不是罪人,又该给自己定什么样的罪行。也许想制造一个亲人来让自己圆满,本身没有罪,只不过过于沉重,于自己,也于自己肚子里的生命,无人能承受。
但她终于活了过来,有罪也好,无罪也罢,都需要重新起身,走出去,以一个成人的身份,一个母亲的身份,和这个孩子道别,也和旧日的自己道别。
听完经,旁观完仪式,临下山,她给女儿烧了三柱高香。
对不起。再见了。希望你下次能去更快乐的地方。
如果在未来的一天,我变得真正完整,如果我们还有缘分,那时让我们再重逢也不迟。
她慢慢走下山,回望庙中烟火随风飘去,突然觉得,这一生让她一个人生活,她也可以接受了。没有别人的爱,也可以接受了。
她终于长大了。
只是代价好大,心被挖掉了一些。
她想到苏沛盈说的爱的理论,爱就是要将心掰掉一小块。张束只觉脑中“叮”的一声,或许这次她真正学会什么是爱了。
走到山脚下,她突然想给李行打一个视频,告诉他自己现在的感受,告诉他自己可以继续生活,那边却罕见地挂断了。
随后一段短暂的视频发来,教堂的烛火温暖摇曳。
李行说,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新的一年,我想来替你和你人生中的遗憾祈祷。
看哭了,哭哭哭哭。
抱抱大大,抱抱束儿
呜呜
这章看了嗷嗷哭
不久前我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女宝,因为某些小概率的原因提前知道了性别,过程中也有过几乎可能或许要失去她的时候,这章让我想起了那段时间?? (但也因是女宝得以来到人间,这个被性别保佑了的宝宝现在在我身边睡成了一只小猪猪!
李大夫和束??????
哎感觉张束这种安静的承受这一切,比声嘶力竭的大哭一场要痛得多啊
看得要哭了 抱抱你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 还好我们都被眷顾 都拥有了睡在身旁的小人儿
豆瓣应该上线「拍一拍」功能
啊啊啊啊啊啊, 泪目
59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李行笑着,声音很低。西药倒是能治一部分东方的病,就是不知道西方的神管不管东方的事。
他是唯物主义,从不信神佛,但那日看到杜润在群里急迫喊人,他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一定是张束出事了。才不到五周,除开宫外孕,不至于是要命的事,但那一刻,他像是回到了从死神手里抢人的那台手术上,学着他师傅的样子,边默念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神仙名字,边给曲大夫打电话。曲大夫是他和杜润大学时代关系最好的女同学,但更关键的,是曲大夫因为母亲生病的原因,半夜从来不开飞行。被曲大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才醒过来,觉得自己自私,但那时他只希望所有运气都站在张束那一头。
张束终于落了泪,并不汹涌,细细地挂在脸颊上。她以为她会以暴烈的方式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但一周后她终于明白,这个迷路的孩子会彻底被印在她的生命里,像是扎进牙床的一根小刺,和肉生长在一起,吃到一些特别的食物,就会有细密的疼。
但她哭,并不是因为李行的举动,也不是因为终于从头到脚正视了自己,而是因为视频里闪过了一个小小的恐龙钥匙扣。
原来那晚,垃圾筒旁的那箱玩具,并不是被小区的孩子捡走的。领它们回家的人是李行。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但答案昭然若揭,因为他爱她。很难想象如果不是爱,一个三十多岁忙碌行业的男人,怎能做到时刻陪伴大洋彼岸一个暂时没有关系的女人。
她感谢李行的爱,像春日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渗透进冻透的土地,浸润了每一寸龟裂的地方。
但她的生活不能只有、只靠着李行的爱。后面的路,她要怎么走,只能是她给自己做主。可能崎岖,可能是弯路,但她要靠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双脚,不能再生长攀附在任何人身上。
从山上往下开,进了城,太阳已经垂到楼宇的缝隙间。天空从黑过渡到蓝,再与橙红色相连,融化成一片。说是最漫长的季节,冬天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月。夕阳的美已经不再需要用肃穆这样的词来形容。醇厚、浓郁,却比十二月轻快。夜总算是越变越短了。
街上并不好走,许多不顾温度的年轻人出来狂欢,羽绒服下面穿裙子,裙子下面又穿毛靴,乱七八糟,不管不顾,是年轻人的特权。他们勾肩搭背,笑容满面,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到了热闹街区,一走一停。张束干脆将车停在路边,跑去最近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热牛奶,坐在窗边小口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