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台已经有人了。
仿佛像是在等她,朱长跃已经抽了三根烟。小饶站在一边,还是那副笑眯眯的面孔。
张束突然想起某年在山中寺庙里,听到师傅敲钟,“叮”的一声,头脑清明,通体舒畅。
她也不想想,一年去上百次金融街,从没遇见过饶秘书,怎么偏偏那天就坐在一起喝了咖啡。饶秘书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功夫安慰一个不熟的失恋女人。
原来朱长跃知道这件事。
张束的指甲掐进手掌的肉里,却不觉得痛。
天台上,客人来来往往,一副好奇表情看着三人,张束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示意朱长跃换个地方说话。朱长跃没挪脚,几句话,几分钟,不用大费周章。
张束喊了句姨父,头低了下来。
朱长跃依旧没挪步,但饶秘书离开了。
“别让贝贝知道。”颐指气使的语气。
张束抬起头盯着朱长跃看。既然他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自己何必费劲。
“就非得是陈星?就这么想要个赘婿?”
“你这问题实在可笑。想进朱家当赘婿的人队能排到长安街。而且你们俩好了这么一段,我其实嫌他麻烦,你看看,连你都敢找我兴师问罪。”
张束哼笑,“您对兴师问罪的定义可和我不太一样。这种狗血事放进电视剧都是要被观众骂死的,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
“行啊,你好奇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早知道了?”朱长跃又点了根烟,不等张束答案,“好歹也是研究生,动动脑子,花这么大心思挖一个二手货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今天才知道,跟你同时。”
“饶秘书告诉您的?”
“你告诉我的。你不看他,你害怕。”
朱长跃没必要骗她。
“这样的男人,您也愿意让他进家?”
“他没背景,工作能力强,贝贝又喜欢,做上门女婿蛮好的呀。再说年轻人谁还没个野心呢。”
张束感觉到自己有点哆嗦,但她站得非常直,她不能在此刻倒下。
“也是,您自己都是二婚呢。”
朱长跃眯起眼睛盯着张束,“张束,你攻击我我也很委屈。陈星和贝贝认识的时候可明明白白说自己是单身。非要说受害人,那我和贝贝也是呀。”
张束盯着烟头上的火星,一阵恶心,就要走,朱长跃喊住她。
“给你点补偿行吧。我跟周茵是二婚,等我们走了,家产你跟贝贝分,我觉得你这笔还赚了。”
“是,钱比男人实在。不过也要看您几几分了,贝贝九我一,或者她八我二,我实在没看到自己赚了什么。”
朱长跃哈哈大笑,“周茵还担心你情绪出问题,我看你太健康了,脑子里算得明明白白。”
一阵恶气上来,张束也哈哈大笑,“我和他在一起八年,比不少人的婚姻都长,现在丈夫出轨了,婚也离了,干嘛不拿赔偿?软柿子捏烂了,好歹给留张皮。分钱的事不急,您慢慢想,反正您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呢。”
朱长跃没料到张束会刚他,一时没回应。张束突然伸手,从朱长跃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陈星的事,如您所愿翻篇,您回去吧。”
露台上,张束抽了人生第一支烟。呛,很臭,也不解忧。成年人真可怜。不,是自己真可怜,不能适应这个年纪可以享受的解忧方式。
这荒谬一晚像一出低分喜剧。
她笑父母一直不肯见陈星,以后却不得不经常见陈星了;又笑陈星想摆脱自己,却以这样的方式勾连得更紧。不是都说比爱情更长久的是亲情吗。
张束最后更笑自己。她阿 Q 地想过,万一两人结婚,陈星早晚也会跑,长痛不如短痛。但今晚她才明白,陈星压根不会和她结婚。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人,或许陈星也并没把她当人,只是一个跳板。她知道得太晚了。
回包厢后,张束一改来时低迷,落落大方,遇酒便喝却不见醉。
这天不单单是家人相聚,还有商业圈的一些大佬。贝贝难得愿意定心,姨父自然要提携陈星。微醺很好,让张束能扎进这群上等人,丝滑地说出一些虚无。
开酒的间隙,贝贝再次转到她身边,问她刚进来时情绪不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张束只说工作不顺。她现在是一杆上满子弹的枪,可以轻易将朱贝贝打成筛子。但她没说,和朱长跃许下的空中楼阁毫无关系,她只是想,既然踩上了这摊污秽,不如抹匀。
隔着人,张束看陈星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在领导间,她清楚,从今夜开始,她和陈星不再是一个阶级的人。陈星身旁,贝贝的脸喝得红扑扑,长身玉立光彩照人。张束自问,如果自己是陈星,会如何选择?答案呼之欲出。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恨了,眼前世界光怪陆离,爱情、亲情,到底都是什么呢。
张束一直笑,笑到最后,笑到贝贝的车上,笑进贝贝的家门。贝贝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拉着张束絮叨她与陈星如何相遇相识相爱,灵魂如何契合,精明的样子不再,是一张投身爱河的脸。
“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
蔡琴的歌声在张束车里响起。
不快乐的回忆仿佛宇宙中漂浮的人类垃圾,永远占据着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体积。张束叹了口气,将车窗放下来,想赶走苍蝇一样的过往。
她此时已经驱车上路,往朱贝贝家开去。
红灯,张束抽了纸巾抹了两把反光镜。镜子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脏兮兮的,连带着奶白色的外壳一起污糟糟一片。
张束开一辆白色 mini cooper,虽然旧了但还是软乎乎的,不是她的风格。是朱贝贝淘汰下来的二手。
自己真真没什么骨气。从小到大,一边尽所能避免成为残次版朱贝贝当然,以张束的资质和硬件条件,说她是残次版朱贝贝或许还是夸赞;一边又不断心甘地接纳朱贝贝淘汰下来的“残次品”,用的时候心中甚至有些许隐秘的快感。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癖好,也无从探究。如果将人类的怪癖做成一本百科,说不定会成为全球最高建筑。
张束想,和这些行为最贴合的词,可能是“贱”。
比如晚上十一点出门,是因为给朱贝贝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朱贝贝是个从来都不会错过电话的人。这一点,这对没血缘的姐俩出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