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在张束的沙发上摊成很长的一条。廉价的坦荡又来了。他对眼前人和空间从来没有任何的畏惧。
“首先我没觉得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你问问朱长跃错没错过,你问问这个圈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错没错过。如果一件事大家都做过,那就算不上事。”
“如果大家都得了艾滋,你也不会死吗?”
陈星看着张束,他的眼神总有一种无辜,“你知道吗,你比贝贝聪明,只可惜你这种聪明有点像你外婆。”
“像谁不重要,你这种出轨惯犯没资格评价我。”
陈星脸上最后一丝和煦立刻收回去了。“我再说一遍,咱俩是好聚好散的。”
“是你单方面的好。”
“总比两败俱伤强。”陈星起身,“你也别想着劝我们离婚,我的话放在这儿,朱贝贝闹上天,她爸都会给她按下去。”
张束心中一片凉。陈星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
让朱贝贝那么伤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朱长跃坚决不让她离婚。面子比命重。陈星来家里这么多年,庞杂繁复的枝蔓以他的聪明才智早摸了个清。
行业大佬的女儿,被自己家一手扶上去的丈夫出了轨,离了婚,一桩大笑话。在他们眼里,自己一无是处,大事小事都要捂臭在家庭这床棉被里,更何况陈星和朱贝贝。
“对,我就是要劝离。”
陈星蹲下,系着皮鞋的鞋带,“好啊,那你去跟你家里说。看来这些年,你在他们那儿吃教训还没吃够。张束,你们家的事,我比你看得清楚多了。”
全身的血一下冲上了脑门。如果这不是自己的家,不用善后收拾,她一定会将保温杯里的水全泼在陈星身上。
“是啊,你在我这儿听了那么多我家的故事,不然怎么能轻易攻下朱贝贝?”
陈星只留下后脑勺,“真的,帮我劝劝贝贝,对大家都好。”
门关上了。张束像是跑了几公里一样浑身冒汗,她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半天都没缓过神。这个人,是曾经和自己相爱的人吗?是不是真的存在平行世界,那个世界有另一个陈星,误穿了时间线,将原本二十岁烂漫的他调包了?
十九岁,她去五道口找高中好友玩,正撞上中午下课,男孩子们从教学楼中鱼群般涌出。张束一路读文科班和文科院校,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愣在原地。
一个头发乱糟糟、苍白瘦弱的男孩从她身边快步走过,撞上了她的肩膀。九月正午的阳光像碎金一样落在对方的头发和睫毛上。就这样,她在陈星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张束恋爱了。
两人都不出众,但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辉,这是张束能想到的爱情最好的样子。
二十七岁,她和陈星分手。
春末夏初,天气好得不像话,出门前她还特意发了朋友圈,称这一天“像金子一样灿烂”。
那时两人有阵子没约会,都忙。陈星忙着升职加薪,忙着看房。
张束搬回了父母的房子,每个季度给家里交租金。周君象征性给她便宜了五百,算是买回个面子。以后有人问起,女儿住在家里,是周君的大度和体贴。
陈星一直希望张束搬出来。他对张束的父母没有好感,连带着讨厌起房子,坚决不住进去。陈星说,张束,别赖我,一个外地男孩,一个小镇做题家,怎么想都不会对北京三环内的房子产生厌恶情绪的。张束自知理亏,恋爱八年,家里对两人的关系始终不松口,哪怕陈星替她分摊了纽约的房租。
周家看不上张束,却又告诉她,恋爱中男人给你花钱是应该,不用感动。
张束想,如果有女儿,她应该也会重复同样的话。但这句话的发心难道不应该是珍视怜爱自己的小孩子吗。
最让她难受的是周家的傲慢。给每个人打分排序,下位者就要给上位者上供。张束要给周家上供,陈星要给张束上供,周家有自己的种姓制度。
在这段关系中,张束常觉愧疚和亏欠。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陈星找自己,是房子有了进展,不然不会约在工作日中午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匆匆一见,商量准备什么材料,再分头去忙。
于是她便也没有特意打扮,T 恤牛仔裤,拖鞋帆布包如果能预知一小时后发生的事,她至少会穿一身像样一点的衣服。
没有人会傻到以为一段感情会在米其林餐厅结束。吊灯蜡烛,西服礼裙,两人在悠扬的音乐中相视而笑,相互道别。现实里没有什么不得已,既然能分开,就说明感情死了,没必要惺惺作态设计出仪式感。
但也绝不是今天这样,十分钟,一人一杯美式,手里的三明治才咬出难看的缺口,就给一段长达八年的感情画上了句号。
陈星说他累了,工作投入精力太多,分身乏术。想到未来和张束父母打交道不知会怎样的劳心劳力,不如现在了断,在一个感情磨薄了的时刻。早几年如胶似漆,分开太痛;再晚些时日,投入太多,沉没成本太大,不再划算,只能凑合过下去。到时两个人、两个家庭,都痛苦。
张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她以为一起走过八年,能走到一起买房这一步,两人的关系不说情深义重,但至少不会落到“薄”的程度。她更没想到陈星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星不以为意,做金融久了就会这样,人就是会变冷。一切都是可以衡量的,只不过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咱们就此止损吧?他问。
好好的感情,竟然成了“损”。张束实在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但陈星不再等,起身走人。张束慌乱无措,脱口而出的就是沉重的承诺,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爸妈,我发誓,我可以和他们断开,不再来往。”
陈星笑得很淡,“你没法摆脱的。”
“凭什么这么武断?”
“八年,他们但凡答应要见我,咱俩都走不到这一步。算了吧。”
话落下,陈星拔腿离开。张束连帆布包都顾不上提就追过去,但陈星很快融在一群西装背影中。人来人往,张束像一帧不和谐的定格画面。
机械地走回星巴克,帆布包已经被扔在一旁的窗台上,座位被一对光鲜男女占据。金融街的饭点,上班的人们争分夺秒,交流业务比填饱肚子重要。没人注意这只帆布包,也没人注意眨眼间结束的一段感情。分手在巨型城市里频繁又平凡。
记得刚上班时陈星说过不喜欢金融街,冰冷板正,人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那时他笑,如果老头老太太在这里绝对碰不到瓷。这样难堪的时刻,张束感谢这种冷漠,能让她在人挤人挨的咖啡店流下眼泪。
她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份难过,甚至安慰自己,刚才的分手也算不上难看,陈星一定是了解自己的,于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给感情拔了管,让它在最快的时间枯萎。
她慢慢地哄自己,哄自己的双腿,快点往前迈,快点走下楼,快点进到车里,快点回到家中。
一个人的时候,至少可以痛得放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