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百般推拒,想回宿舍看书,还是被她们热情地邀请到酒店。但在听说加一张床要两百美元后,周茵委婉地问她课业忙不忙,左思右想还是应该尊重她的意见。来了这边,学习最重要,一课时一千五百美元,一门课三课时。那个年代汇率还没有像今天一样离谱,一门课也要三万人民币。
和周家人相处就像一局剧本杀,拿到懂事的角色就要演完。她知道周茵什么意思,立刻披上羽绒服就要离开。两年没见,周君还是不舍,提出不如送她一起过去,免得半夜还要坐地铁回皇后区。纽约地铁里,会飞的蟑螂像鞋一样大,老鼠自由奔跑,永远有一股尿味,也永远有人在撒尿。
那也是张束第一次打车,印度人开的,快到她心脏都要飞出来。周茵晕车,要坐前排,一直用中文和印度司机抱怨他开得太差。司机自然不会理她,周茵便扭头过来,问张束,皇后区是穷人区吗,你干嘛住在穷人区?
颠簸的后座上,周君从钱包里悄悄塞给她一打纸币,黑咕隆咚她并没看清有多少。但那瞬间她心里涌上一股热流,也许妈妈确实想她了。她想被热流紧紧裹住,冲得再远一点,到更暖和的地方,那里写着“妈妈也许是爱我的。”但她停在了边缘。好美的景象,让我看看吧。张束想。
司机突然急刹车,她和周君一起撞向前排。像是一种命运的指示。
从出租车上下来,面前是一栋低矮的楼,粗糙的砖面,长长一排窗户,路灯昏暗也能看出并不高档。周茵嘟囔,怎么和七十年代的筒子楼这么像?张束带她们穿过小小的门洞,冷白色的灯光,很明亮。
先经过一间洗衣房,里面三两黑人在烘内衣。周茵皱起眉头,怎么还有黑人,安不安全?内衣和袜子一起烘,好脏呀。
还好她不讲英语。
又路过同学的屋子,同学正提着垃圾出来,穿着邋遢。周茵的打量很赤裸。张束只好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同学离开,张束突然深吸一口气,让周茵和周君先走。
“为什么呀?都到这里了。”周茵说,“人生地不熟,穿了几十条街,我们干嘛来?”
你们干嘛来。张束想,四十美元的车费和两百美元的床费还是很好做出判断。
周君拍了她一下,“我们干嘛来,我们惦记你呀。你一个人在这边,我每天提心吊胆。”
周君的手留在张束的后背上。张束的一只脚就要踏入那条热热的河,直到她推开门,走进屋子,她的家里人哭了起来。周君默默流泪,周茵却哭出了声。
那绝对是间糟糕的租屋,是她这辈子住过最糟的,她已经算是很能凑合的人。屋子是劣质的密度板隔出来的,挡住了客厅的窗户,整间房子黑暗、狭小,灯光不亮的厨房里甚至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是蟑螂。
但也不至于哭,她都没哭。
那一刻,张束相信她们的眼泪是真的,不管出自什么缘由。却不合时宜。
哭声将室友引了出来。陋室中,两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其中一个全身奢牌珠光宝气,与几个穷学生面面相觑。半天,一个女孩才开口,说真是蓬荜生辉。那一刻,张束只想变成蟑螂,顺着下水道回到阴沟里的快乐老家。
张束送走了两人,再回来,撞上室友们聚在一起说小话,说她富家女跟这儿玩变形记呢?
张束没解释,走回了她的密度板隔间,躺在学姐淘汰下来的二手宜家床上。这间屋唯一的好处就是分到了窗,夜晚硕大一个月亮挂在窗外,繁星点点,是痛苦最好的麻醉剂。
她突然想起周君给她的一摞美元,十几张,加起来二百出头。她就笑了,这个年代,人可以低调,可以装穷,也可以体验不符合身份的生活,但怎么着也不会太委屈自己的肉体。她是真没钱。家里人不愿在她身上多花一分。可她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她家的事就成了系里最火热的八卦。张束在那间公寓再也住不下去,四处找房,可家人回国后,再来电话却没提一句换房的事,零花钱也没多给一分。
她后来搬去了新泽西,光是通勤就累个半死。还是当时已经工作了的男朋友看不下去,趁着假期飞来她的城市,用自己微薄的工资给她换了住处。
留学时代的回忆结束,张束已经坐上了地铁。热腾腾的饭团几乎捏成了一个饼。现在想来,回国后和家里的战争,应该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
张束踩着雨、捧着疼到缩成一团的胃回到公寓时,一辆货拉拉停在楼下,朱长跃的秘书小饶正指挥保姆小于配合司机运行李上车。
她冲上五楼,自己的小屋已经空了,几个室友露出了异样的表情,和记忆里那些女孩的面容别无两样。
纽约的租屋霎时与现在的租屋叠在了一起,几乎将张束压扁。她一阵恶心,没忍住,吐了一地酸水。
那夜,张束不想让别人看笑话,跟着小饶的车回了家。小饶一路只是笑,小束,这是好事呀,你搬回去条件更好,也方便联络感情,岂不是一举两得。
周君等在楼门口,不知提前下来多久,笑意盈盈。她满嘴感谢小饶,塞了一盒粽子给他,张束才想起来那几天是端午。
张束和小饶不熟,但那个时刻她衷心希望小饶能再待一会儿。
周君的演技并没有周茵那么好。张束知道小饶一转身,周君就会立刻爆发,虽然她也想不通,明明是自己的空间被侵占,自己的自由被剥夺,怎么听骂的也会是自己。
表的指针转了两圈,周君才结束劈头盖脸的指责。
周君是老太太的长女,刻薄基因继承得最多,措辞尖酸。但张束没哭,她一直盯着墙上的钟表。上世纪末,张束九岁那年,张军平从欧洲买回来这块实木表,做工精致,直到今天也不过时。她家是过过好日子的,如果没有后面的意外发生,朱长跃不会走上去,张军平不会掉下来。
她也会是家里的宝贝。
直到周君去睡了,张束才开始哭,是没有什么爆发力的哭。眼泪像溪流,很快淹没了她的面孔。她因窒息而哭,又因哭而窒息。
哭到半夜出来喝水,张束见张军平独自站在阳台抽烟,顺手端了一杯给他。
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任何意外。
张军平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在女儿深夜哭泣时恰好等在外面的父亲,他不是那种体贴人。但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失意的中年和创痛的下一代总有碰面的机会。这是父女两人为数不多不会呛起来的“温馨”时刻。
两人沉默地看着被霾裹住的夜色,直到水杯中的热气殆尽,才开口说话。
也不是很难猜到的原因。与家中相熟的长辈在张束租房附近办事,看到她下地铁走回家,便在来周家作客时就着这一幕点评了两句,“你家张束真不错呀,在美国就省吃俭用,回来也够独立的,家里有房都要搬到外面的老破小住。”
这种假意恭维不过是打开话匣的钥匙,没想到周家人走了心。
“童童呢,童童去哪儿了?”周君问。
“童童嘛,她爸托关系塞到高盛去了。我说高盛有什么好去的,累到绝经,但好在离家近,还有贝贝照着。童童又是妈宝,和我们关系太亲,赶都赶不走。哎,不说童童,张束租房的地方是不是离单位近,她回国去哪个单位啦?朱总给找的,还是茵总帮忙了?”
是远不如高盛的一家小债券,嘴上也只能说,“嗨,就是一般单位,和童童比不了的。”
张束记得童童,比她和贝贝小五六岁,一路被保在人大系统里。家里人很喜欢将童童和贝贝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张束懂了。这次和纽约的遭遇根本就是同一件事。只是这次有了目击证人。表面上看到张束住在老破小,看到张束去了不能提的公司,到了嘴里,就成了这家出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一代。都是老狐狸。
张军平拍拍张束的肩,让她想开点。周家向来是势利眼。
“那后面要怎么安排?东西搬回来了,可你们不想和我一起住,我也不想和你们一起住。”
“咱家不是还有一套房吗,我明天就去收。”
“上次提起这套房,周君把我关在车里骂了一中午,现在倒拿出来了。一个月少好几千,面子在咱家什么时候比钱重要了?”
“你妈还是怕你受苦。她也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