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她们仿佛身处同一片山谷

吴家妮看到那条评论瞳孔一缩，手比脑子还快地点开那人的主页。

这个还在用系统自动分配的原始名字的账户，主页里只有一个帖子，标题是“你在看的美妆博主其实是个擦边女”，附上了十几张抖音的截图。

APP 的页面设计是老版的，看得出来是几年前截的图。截图里，吴家妮在穿着紧身连衣裙跳舞，每张截图里的裙子都不同，是从很多不同的视频里截出来的。还有好几张是专门放大她的隐私部位然后拼接在一起。

正文写着，“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博主吗？靠这种歪门邪道起家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不知情的粉丝被她骗，买到和卖肉女同款的化妆品也太惨了吧。建议和她合作的品牌赶快避雷此女，拉入黑名单永不合作，不然你的品牌就会成为卖肉女专用！”

看得出来，这个发帖人从很久以前就关注到她，并且视奸她一直到现在，花了很多时间整理拼接这些图片。

这个人显然很恨她。

吴家妮毛骨悚然，激起一身冷汗。往下滑到评论区，发现这人还置顶了自己发的一条评论，“那些心疼她不小心泄露地址的粉丝你们都被骗了，这就是心机女自导自演骗流量的一场戏。”并且附上一张她在视频里不小心泄露地址的截图，没有打码。

底下评论吵成一锅粥，有质疑贴主为什么发地址隐私不打码的，有觉得人家洗心革面就不应该再扒黑历史，有人觉得这不算是擦边只是正常跳舞。还有不少骂她的评论，“正是因为有这种女的，所以男的会说女的赚钱就是容易”，“这下以后博主群体都要被污名化了”。

吴家妮像是触电般，浑身通过恐惧的电波，皮肤刺痛，大脑烧到跳闸。她焦灼地思考着自己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开始无意识地撕扯着自己的嘴皮来发泄，指甲尖沾血变得斑驳。一旁的钱胜楠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哦，没事儿，”吴家妮本要随口敷衍过去，又想到两个人住得这么近，这些和自己相关的帖子大概率会被推给她。

就像当初钱胜楠那个叫“三颗小树”的账号被大数据推给自己一样。

那样的话，不如她亲口说明白。

她索性把手机屏幕转过去给钱胜楠看，同时解释道，“我离婚后因为… 一些客观原因，为了赚钱跳过擦边的舞。播一段时间后有个切片小火，视频的评论里有女生问我的美瞳和假睫毛。我当时抓住那个机会，自学很多美妆的技巧，然后才成功转型成博主的。”

说着，吴家妮有些不敢看钱胜楠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的。之前她还做这些直播的时候，时不时会遇到生活中的熟人因为大数据刷到她后，不是看她的眼神变了，就是开始疏远她。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到麻木，没想到等待钱胜楠的反应时，她的心情竟然比刚才看评论区时还要紧张。

钱胜楠先是愣了一下消化这个新信息，然后张口骂道，“什么东西？”

吴家妮听到钱胜楠的前半句心脏一缩。

“我帮你举报他！”

幸好，她还愿意和我是一头的。吴家妮悄悄松了口气。

看着钱胜楠带着满脸怒气拿出手机搜索举报一条龙，她像地母般的全盘接受导走了贯穿吴家妮的雷电，让她的心跳逐渐归于平缓。

‘可惜，这种接受建立在她的谎言上。’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吴家妮硬按回去。

她只能一厢情愿地洗脑自己，隐瞒不算是欺骗。

“你还有没有小号可以拿来用？举报的人越多越好，够多他的笔记就会被审核。”钱胜楠和她同仇敌忾，充满干劲地提议道。

于是吴家妮也用自己的大号顺手举报了这个帖子，还有泄露她地址的那条评论。举报完她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举报只能管用一时，不是长久的办法。这个人还可以发其它帖子，或者创建新的账户。而且他的帖子已经有不少流量，别人从他这里看到以后，也可能去别的地方散播消息。”

状态恢复后，吴家妮的思路清晰不少，很快就下定决心，“我想主动出击，正面回应这件事。”

“你确定吗？从我之前帮公司产品控制舆情的经验来说，这种情况下不回应，让舆论自然减退的效果是最好的。”钱胜楠不放心，迟疑地建议道。

“我确定，这可能不是最聪明的做法，但是我最不会后悔的解决办法。”

钱胜楠不完全理解但尊重她的想法，点点头说，“那我帮你一起想想怎么回应… 这种道歉视频一般都是素颜或者化气色不好的妆，然后穿得素淡一些…”

“我不想让人可怜同情我。这个话题其实我想聊很久了，甚至有点感谢爆料的人给我这个机会说我想说的话。”吴家妮坚定地说。

“那你想好说什么了吗？我可以帮你构思文案。”

吴家妮转身，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解释当初为什么做这个选择，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命运逼迫的受害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我当初这么做的时候就知道后果，但那是我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这件事不体面，甚至被人唾弃，但它救了我，让我能活到现在。哪怕活得很难看，我也要活下来，所以我不后悔。”

说完，她看着钱胜楠的眼睛有一瞬间恍惚。

钱胜楠惊讶于她话语里传递的那种理所应当、不计后果的生命力，像一颗为了扎根把砖缝崩裂的树。

最近几年，钱胜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活着只会伤害身边的人。

让她坚持活着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敢死。

她们俩仿佛身处同一片山谷，一个站在悬崖边游荡犹豫要不要跳下去，一个扣得十指指甲都翻出肉来也要从谷底爬上去。

钱胜楠由衷地羡慕吴家妮的勇气，也好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听得出来吴家妮不想聊，所以没有开口问。

吴家妮思考半晌，又接着说，“我拍这个视频是想告诉年轻女孩们三件事。第一，如果你有任何、任何其它方式，都不要走我走的这条路。如果有人吹嘘赚钱有多容易，不要相信，就社会舆论这一条就能把你压垮。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成了个商品，还是个消耗品。第二，不管你的婚姻看起来有多美好，永远给自己留个后路。第三，陷入黑暗孤立无援的时候，不要等待光亮，请相信你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钱胜楠对第二、三条都颇有感触，闻言用力地点头，“说得很好哎！你写完我帮你润一下稿吧。”

“不用，你先去睡吧。别熬得太晚，影响明天上班。”吴家妮的内疚承受不住钱胜楠的好意，连连摆手，“你刚才一直陪着就已经帮了我大忙。我现在心里一点不慌。”

她没说假话，决定好对策后她就已经进入战斗状态，只有兴奋，没有害怕。

“那好吧，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随时说。”钱胜楠也不好纠缠，就开始拾掇吃剩的垃圾和板凳一起收走，顺手拎起吴家妮放剧用的平板递给她。

拿起来的一瞬间，屏幕被按亮，钱胜楠扫到一个几分钟前的消息提醒。当时两人正忙着商量对策，都没看到。

是一个来自小红书的热贴推送，“momo 你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事？”

钱胜楠笑着逗她，“原来你也是 momo 大军的一员啊，是不是博主都有小号。”

吴家妮愣住，意识到自己好久没用平板，忘记把这个小号登出。她只能强忍着暗自心惊，接上话头找补，“哦对，那是我骂黑子专门开的小号，好久没用都忘了。”

就这样，隐瞒逐渐滑坡，终将会塌陷成欺骗。

29 从枝头掉下来就摔烂了

钱胜楠又蹲在了楚各庄那条河边。

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正起身要走，却看到不远处的淤泥里埋着一副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