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婆婆的眼神黯淡下去,“咋自个儿回来了,桐桐没跟恁一起啊?”
“今天周二,她上学呢。我… 回来看看您。”她边说边环顾小院里,透过铝合金窗户想看看有没有楚杨来过的痕迹。
“恁回来也不招呼,家里啥菜都没预备。俺刚掐了点儿菜苗,要不咱俩拌着吃吧?”婆婆走到小马扎旁,给她看盆子里装着刚间出来的菜苗。
“不用妈,我不饿。”
“尝尝呗,才摘下的,新鲜着咧。恁城里肯定吃不着这味。”婆婆无视了她的拒绝,拿起小盆往厨房走,“杨杨今天跟恁联系了末?”
钱胜楠并不意外,无奈地跟在她后面,又重复了一遍刚说的话,“没有,要是有消息我肯定给您打电话了。”
“那开始杨杨不见的时候恁咋不早说?”婆婆把盆咚地一声扔水池里,“那都是俺问了恁才说!”
这些话车轱辘般来回来去说了好几遍了,婆婆说了上句她就知道下句是什么。
“我不是一开始不想让您担心吗,想着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钱胜楠赔着笑。
“这男人啊,得哄着。恁多给他打打电话、发个信息道个歉,他十有八九就回来了。”婆婆边洗菜边教育她。
“我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发好些信息。之前吵架的时候,他一般第二天就回来了。”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而且如果他只是因为吵架生我气,怎么会不联系您?“
“真就为吵架啊?”婆婆没好气地说,“恁先还瞒着俺说不是,俺就寻思着…”
“也不是瞒着您,就是不想您操心…”其实就是瞒着,婆婆这么大岁数了住得又远,没法帮忙找楚杨,而且她确信婆婆知道楚杨是因为吵架离家出走,一定会埋怨在她身上。
“不操心,俺咋能不操心?”她果然开始絮絮叨叨,“俺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万一出点啥事儿,俺也不活了。你们两口子有啥事儿不能坐下好好唠。男人都是吃软不吃硬。杨杨上班也累着,你就多做点家务活,让着点儿,他说不过你,你就别拱火。谁家媳妇不是这么过?两个人过日子得互相让着点。杨杨他爸年轻那会儿也在外头乱来过,俺当时也没闹大,闹大了咱们女人脸上也挂不住啊…”
钱胜楠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只能垂着眼假装听婆婆的“教导”。突然,婆婆话中无意间露出的一个字眼刺中了她。
“也?”她睁大眼看着婆婆,“你知道芊芊妈的事?楚杨告诉你的?”
“啥芊芊妈,”婆婆连着眨了几下,慌乱掩饰道,“俺能知道个啥,随口瞎扯两句而已。”
婆婆演技不佳,钱胜楠并不买账,气得笑了出来,“你和他一起瞒着我?”
“俺哪儿知道啥呀?就上回见他跟个娘们在一块儿…哎呦,俺就是瞎琢磨,他们也不一定真有啥…俺多嘴了,恁别当真啊。”婆婆尴尬地解释却越抹越黑,假装扇了自己的嘴两下。
钱胜楠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恨恨地说,“闹半天就我一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婆婆见哄不好她,恼羞成怒了,“还不是你家妮儿有病,你又是个母老虎,我儿子给你们逼得,心里苦还没地儿说才会找别个儿!”
钱胜楠脑袋嗡的一响,恍惚间婆婆的脸和楚杨的重合,想起了楚杨消失那天两人吵架的场景。
傍晚的太阳缓缓落在了对门居民楼身后,客厅的灯暂时还没打开。桐桐在卧室睡着了,两个人原本小声在客厅商量事儿,说着说着却吵了起来。两个人都上了头,火势很快失去了控制。
楚杨平常是个温柔好脾气的人,情绪稳定很少发火。但只要发火就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那样的楚杨总让钱胜楠害怕,感觉他好像撕下面具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那天火山就爆发了。
吵到气头上,钱胜楠口不择言,“这些年我为你家里付出了多少?我为了你那什么的问题牺牲了多少?我家里又为你铺了多少路?”
“每次吵架都翻旧账,拿这些东西压死我,”楚杨又羞又愤,突然开始扇自己耳光,边扇边吼,“都怪我,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你小声点,”她瑟缩了一下,害怕地偏过头去不看他,啜泣着小声说,“别吵醒桐桐。”
“你想让我小声就直说!别说什么是为了不吵醒桐桐,”他好像更生气了,就算在昏黄的光线下,她也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恶狠狠地说,“我最讨厌你这副占据道德高点的样子,装什么完美的好人。别忘了,桐桐这样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们的家,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心里那块不断流血又结痂的病灶突然被他深深挖开,钱胜楠瞬间失去了理智,大吼道,“你滚!你给我滚!”
“你等着,”他脸上的恨意一闪而过,“欠你的我都会还你,咱俩以后两不相欠。”
见他真的去侧卧提了个包就要出门,她的心却突然揪疼一下,冥冥之中有种要失去他的惶恐。她想开口留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你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别回来了!”
楚杨没有停留,一声不吭地摔门走了。
钱胜从回忆中晃过神来时,婆婆的大声质问已经变成了哭嚎,“孙女是个傻的,儿子也气跑了,俺这是啥命哟!老头子,你咋不拉着俺一起走算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听得她太阳穴突突得疼。钱胜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肆虐的风暴劝她,“妈您别急坏了身体,警察在找了,现在已经有点眉目了。”
婆婆抹泪的手停了下来,眼瞅着她,“查出啥来了?”
“警察说楚杨那天晚上可能是回村里来了,妈有见到他吗?或者村里有人说过吗?”
婆婆一愣,瞪着眼大声追问,“他回来了?回来怎么不回家啊?俺没瞅见啊,也没听谁说遇见他。”她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洗菜水,转身往外走,“俺找隔壁邻居打听打听去。”
钱胜楠远远跟在婆婆身后也出了院子,但往反方向走去。
她现在不想也没法跟任何人说话,即使是为了找楚杨。
她急需先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钱胜楠失了魂般地径直往村子另一头走。一直走到看不见在各家门口坐着的老人,附近的房子也越来越破旧。
不少墙上刷的水泥脱落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红砖,墙上贴着小广告还有手写的手机号码。有几个房子破败斑驳得像是发了霉,大门上落的锁都被锈堵死了。甚至还有个的已经倒塌成了废墟。
旁边是片荒废了耕种的田地,脚腕高的茅草杂乱又稀疏。荒地中间穿过条宽窄不一的小河,岸边裸露出的河床上堆积着淤泥。尽管钱胜楠得并不是农村长大的,但看到这一片衰败的景象还是难免感到凄凉。
她在河岸边蹲下抱着膝盖,鞋底深深陷进了淤泥里。浑浊的泥水中倒映着她抽泣得喘不上气的脸,皱得像一团鼻涕纸。
婆婆大嗓门的哭嚎还嗡嗡地在她耳边回响。
确实,女儿得癫痫是因为她,丈夫失踪也是因为她。钱胜楠心里响起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对她说:死吧,你死了,你的罪孽就一笔勾销了。
她像是受了蛊惑般,伸手去触碰那不知深浅的河水。
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清醒了,我不能死,我死了桐桐怎么办?
她想起来那回桐桐大发作,她愧疚得生出了跳楼的念头。就在她走到阳台要抬腿跨栏杆试试时,听到桐桐在客厅发出动静,因为她在地毯上抽动时撞到了茶几。她回过了神来,赶忙冲回桐桐身边守着保护她。看着桐桐痛苦地蜷成小小的一团,她边哭边在心里想,妈妈会好好活着,用一生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