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犹疑着凑近，想要扶起那个女子，女子头上流出的鲜血太多，泥人身上沾上了不少，没一会儿，那些沾到血的地方变成了正常人类的样子。

吴燕归和泥人俱是一愣。那泥人用那双刚刚长出来的人类手掌，又掬起一捧鲜血，浇到脸上，然后，泥人长出了嘴巴和半截鼻子。

泥人用那刚长出来的嘴巴凑到女子头部，从她的伤口处大口饮用着鲜血，如吮吸一个开了口的椰子。

吴燕归想要上前去阻止，然而夸父裹在她身上的那层泥土完全包裹住了她，她像是被困在琥珀中不能动弹的蚊虫。

泥人喝下的人血越多，它变得越来越像人。直到那女人停止了抽搐、浑身皮肤干瘪、血管全部失去弹性时，泥人终于变成了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

吴燕归认出了他，是闯入家宴的伊尹。

伊尹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了一群人。这一次，那群人看在年轻人俊秀的外貌上，友善地回答了他：“不知道，我们伊水这里没有神。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怎么平时没见过你？”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没有名字。”伊尹看着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水，原来这条河叫伊水啊。

“那你有什么家人朋友吗？”

“有。但是我哥哥已经死了。”伊尹看着这群人，认真地说：“我要拯救我的家人，所以要找神。”

那几个人露出不忍的表情，说：“那你去西边看看。”

奇怪，既然伊尹是后土之后，那就应该在洹渊。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哥哥又怎么会死呢？夸父怎样了？

吴燕归有许多问题，但可惜她只能观看着这一切，却无法与伊尹对话。啪嗒，气泡破灭，伊尹和人群都消失了。她看见一个面熟的年轻女子正在土里挖东西，穿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常见的衬衫和棉裤。

旁边有人走过不小心撞到了这个女子，她的小臂被铲子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那人连忙把这个年轻女子扶起，问：“陆秀，你没事吧？”年轻女子捂住手臂处的伤口，摇头道：“没事的。”那人十分不好意思：“要不然还是去清洗一下吧，我怕你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咱在安阳出差，凡事比不得 a 市，还是要小心点。”那女子低头看了一眼伤口，说：“没事，运气好，什么都没沾到。”

两人没有留意到，脚下那片土像是饿急了的动物，正在大口吞噬着年轻女子刚刚流淌出来的血液。

吴燕归想起来了，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子看着眼熟，因为周桓的妈妈，就叫陆秀。陆秀的手臂伤口处，正萦绕着一团黑气，那团黑气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爬到了腹部。

吴燕归看见，腹部那里，一个正在跳跃着的心脏，被染成了黑色。那是还没出生的周永泽吗？

啪嗒，气泡破灭，蠕动着吸收鲜血的土地消失在炫光中。吴燕归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中。她看见了父亲与周永泽。

周永泽拎着行李箱在小区门口等车，对吴爸爸说：“伯伯，我要走了。”

吴爸爸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换了个芯子，亲热地拍了拍周永泽的肩膀，说：“一路平安。”周永泽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吴爸爸：“伯伯，这个平安符送给你们。”

“谢谢。”吴爸爸将这个符咒珍重地收进了自己口袋里，又问：“你刚刚是不是碰上你孙阿姨了？她说要赶着回去看《大唐王朝》的大结局呢。”在吴爸爸说话时，一团黑色的气体从周永泽那里爬进了吴爸爸的肺里。吴爸爸浑然不觉。

吴燕归目眦欲裂如果她现在还有身体的话，恨不得冲去手撕了周永泽。可是她现在没有身体，无数个气泡，在她意识中破裂，一瞬间，她同时看见了无数个过去和未来。

先前那个俊秀男子身着锦袍，站在高台上，进行祭祀仪式。背后是几十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人。他嘴里念着“洹渊昭昭”，身后已血流成河。

啪嗒，气泡破灭，血河淡入了虚空。

她看见无数鲜血和哭泣，跪拜与臣服，贪婪和欲望，杀戮和战争。她看见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在其中一个气泡里，她看见孙女士蹲在坟前，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吴爸爸五十五岁生日时，吴燕归特地请摄影师来拍的。

五十五岁的他就这样微笑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还有虚空中的女儿。

吴燕归心痛如绞，为什么爸爸这么年轻就离开了，甚至还没等到拍一张六十岁的照片？

啪嗒，气泡破裂，吴燕归重新回到了一片黑暗，直到一个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这黑暗中。

那个声音说：“你有我的洹气护体，不会像你哥哥夸父那样立刻融化在太阳底下，但你要抓紧时间找到一个愿意接受我力量的神。”

那个声音是直击灵魂底层的感观刺激。吴燕归知道，这就是洹魔的声音。

它刚刚说，夸父融化在了太阳下。

吴燕归想起了那个在太阳底下融化成一滩泥水的梦。她的梦不是预知未来吗？怎么会梦到了过去？

年轻守洹者问：“只能是神，妖不行吗？”

“妖和人的力量都十分有限。”洹魔说：“只有神才能有足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力量，这样才能像你曾祖父撞断不周山那样，撞断压在我身上的山脉。”

“那我要去哪里找神？”

洹魔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样的是神。你到了地面上以后，去找那些半人半妖的生物就行。”

“半人半妖？”年轻的守洹者没太懂，“难道神就是半人半妖吗？”

洹魔说：“没错，女娲最是虚伪。她不爱人也不爱妖。她自己半人半蛇，只爱和自己一样的半人半妖。不仅每一个都仔细捏了妖身，还赋予祂们额外的力量，世间万物因此遵祂们为神，比如说半人半虎的西王母，半人半牛的神农，半人半鸟的句芒。”

守洹者问：“神既然深受女娲宠爱，那祂们难道会愿意接受你的力量吗？”

“人和妖虽然弱小，但是稳定，这些被称为神的半人半妖之物，是最好引诱的……”

“可是……”年轻守洹者仍然有些犹疑，“这样不会天下大乱吗？”

“不会的。”洹魔的声音充满了恶意，说出的话却是冠冕堂皇：“比起天下，先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哥哥夸父，他只是想看看太阳，最后却在太阳下融化成了一滩泥水。你也不愿意你的族人永世都要活在这样不能见天日的诅咒里吧？”

“啪嗒”，又是一个气泡破裂的声音，吴燕归仿佛听见了山崩地裂、江河奔涌、人哭兽嚎。

吴燕归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喊她神祖了。

人是人，妖是妖，感情半人半妖的，不是人妖，而是神啊。

吴燕归想到那张黑白照片，觉得那心痛的感觉还没消失。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说：“想要拯救自己的家人吗？那就，成为神吧。”

“成为神，你就可以跳出时间与空间。任何过往发生的事情，于你而言，都是池塘中一个可以随便戳破的气泡。任何的既定未来，你都可以轻易改变。”

“成为神吧。”这个声音，好像天生能诱发一切恶意与欲望。

后土是不是还有冥界之神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