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赶到一家琴行,给学生上钢琴课,又回图书馆上了两节专业辅导课,课时费打到卡里时,她的疲累才冲淡几分。这是阿茗找到的占时最少但收入不错的兼职,琴行介绍了钢琴课生源,专业课则是海外高校的学生,她得花点精力备英文课,但她教的好,对方也愿意出钱。
她以前没想过唐骊为什么被紧密与南城捆绑,直到她变成那个频繁直面爷爷的人。老头常拿房子遗产说事,如果他不满意,他就不会留给阿茗。
阿茗觉得蹊跷,偷查之后竟发现爸爸去世几年后,老头子在外面找了情人,想再给自己留个种,可惜没怀上。情人有个儿子,常借着探病的名义送来和老头亲近,为的就是遗产,阿茗甚至打过几次照面。
奶奶不知情,但以唐骊的智商,她不可能察觉不到。她要捍卫属于爸爸和阿茗的东西,她一定和爷爷对峙过,但这个情人还是顽固地插在他们的生活中。
阿茗忽然有点明白在高原的那晚,唐骊为什么疯了一样用刀捅自己。
这天刚从琴行出来,阿茗收到学姐的消息,问她晚上来不来讲座。
她迅速回复了一个当然,匆匆去赶公交。
学姐是人类学的博士,在金三角做了几年田野调查,上次阿茗从倾雍回来与她错过。这次阿茗更忙了,但心底却有个声音,推着她一定要去。
即使一路飞奔,阿茗依旧错过了不少,进报告厅时,学姐正讲到兵站。
“兵站是惩罚人的笼子,只要上级看你不爽,你就会被关进去不断挨打,打到浑身青黑淤血。多雨的天,人只能睡在水里,渴了士兵会拿踩扁的纸杯舀地上的脏水,等脏东西沉淀下去,你就喝上面那一层。”
“在这里,秩序飞快瓦解,文明迅速堕落,只有丛林竞争。刚开始你还会因非人待遇而震惊,两三天之后,你已经麻木,不管是人像牲口一样使用、廉价的底层妓女,还是强暴、殴打、囚禁,你都豪无波澜。”
“正常社会的认知体系在这里很无力。今天毫无理由获得权力,从兵站的被踩的人变成踩别人的人,第二天又沦为底层,人会更加疯狂撕咬彼此。我时常想,真的有人能在这里保持人性吗?能继续坚持道德秩序吗?法律、宗教、社会评价全都土崩瓦解,再强大的人,也会被改造成原始欲望的奴隶。”
学姐继续讲了很多触目惊心的细节,她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人真能从那里的离开,我很难想象,他该如何变回一个正常人。就算身体能脱离,灵魂呢?灵魂早已腐败,甚至会指引着他,再一次回到撒旦的乐园。”
讲座结束。平时的阿茗时会有很多问题,此刻的她,却和台上的学姐一样茫然。
这不是遥远的研究,每一个场景,她都能想起南嘉的伤痕,他无力垂下的手,他的眼睛。
她知道他的过去很痛苦,但他从不谈那段的经历,她也无从想象,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反正都过去了,他能说能笑,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南嘉。
他不死不休纠缠在那件事中,对抗的只是欧珠吗?只是恨吗?他的灵魂该如何安放?
有人可以皈依向佛,有人靠亲朋好友支持,有人干脆堕落在毒瘾。但万千世界,他什么都没有,向上的信仰早就打破,向下的自毁被自我束缚。
他害怕面朝的不是神佛,是活着的自己。
而她做了什么啊。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残忍放弃了他。
阿茗晚上还要上辅导课,她强撑着微笑讲完课,看着银行卡的百位数往上跳了几个数。
她不想要爷爷的臭钱,不想被困在这里。
或许再多一点时间,她就有足够的底气离开。
但她不知道,时间会带来转机,但也会把人折磨到失去气力,像一只等待血被放干送进屠宰场的牲畜。
转眼就到了腊月新年。
亲戚们都回南城了,小年夜在酒店订了一桌家宴。
他们记得阿茗的口味,点了她喜欢的菜:“阿茗喜欢吃鲈鱼,盐水鸭也要,南城长大的孩子不能忘本。”
边吃边聊,问话落到阿茗身上:“茗初工作了吧?几时结婚呀?”
“没有,还要上学。”
好几双各色目光在她和唐骊身上扫射,似乎在诘问最重要的事还没着落。
“之前茗初去藏区,我就不同意,女孩子那么苦干什么,在妈妈身边找个好工作,成家生子多好。”
“什么时候毕业?
阿茗没胃口了,放下筷子,回答还有几年。
姑妈柔柔对唐骊道:“说句不该说的,姐别让孩子读那么久书。我哥就这么一个孩子,耽搁成老姑娘不好听。”
阿茗血液奔腾起来,他们不问她的意愿,而是劝唐骊,默认阿茗的人生该被他们摆弄。
但这超出了一个小辈能置喙的情景,阿茗知道,顶嘴一句,她就成了这张桌上的疯女人,被踩在道德评价的最低一级台阶,六岁的侄子都能唾一句:姐姐你真不懂事,大人这是为你好。
鲈鱼正好上来,大家马上转到她面前:“茗初,你最喜欢的,”
阿茗用她一贯柔软的微笑,抵御亲人热心的关怀。桌下的手指却攥紧,嵌进肉里。
唐骊冷了脸,声音硬绷绷的:“茗初愿意读有什么问题?又不是缺这点钱。你家小子要能考上南城的大学,怕不是要摆流水席庆祝。”
亲戚们都不再说什么,大约是想起自家考试一塌糊涂的孩子。阿茗像只被母鸡护住的鸡仔,意外被拓出几分呼吸的空间。
“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让她结婚。”唐骊叹了口气,抱怨几句阿茗不好好相亲,气氛这才缓和。
好像在这张桌上,谁要是过得好,谁就有罪。每人都说几句糟心事,孩子不能过分优秀,这一大家子才能和和美美找到平衡点维系下去。
他们又讲了许多事,若有若无给小辈们提点社会经验。
阿茗知道他们有好心,他们爱护她,会点她爱吃的菜,会希望她有个好男人疼爱。
但他们爱护的是妈妈的女儿,与他们有血缘的茗初,不是精神不知在何方游荡的阿茗。
宴席结束时,桌上说她不该读书的姑妈塞给她一个大红包,很厚。
她上车时又语重心长:“以后别再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了,我们担心你。”
很多双眼睛都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