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嗫嚅。
“是我有意引她归去。我不过在等……等她收集完最后一样异宝。”
周围一切都在软塌、崩溃。仿佛身坠不可透光的黏稠胶脂,混沌的黑暗如掌攥一般将良斐包裹。她不可视物,只听见滴点不尽的时刻在疾驰而去,又仿佛从无穷远的尽头倒卷而来。
而他混在嗡嗡低响中的话音,寂寞回荡。
“天地的时间,于我而言,早已没有意义。”
“所以你的迁延和谎话,我都可谅解,不愿追究……人的本性是欺瞒与背叛。我已见过许多许多次了。”
他的叹息虚悬着,如同灰雾轻盈下坠,将她口鼻耳目遮蔽。她与生俱来锋锐的五感都将被攫取而去,触不到任何实底。
“我可以将你永生永世困在这虚无中……但少了一个你,人间将变得何等无趣。”
“所以,这是我最后的请托。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请你将小贼,带回我身边。”
他悲悯地在雾外凝视她。
“别再让我失望。”
徐徐风动。仿佛是他挥袖,召回了凝固的秩序。声、光、色,重新收束回一瞬。良斐视线清晰,目中的皇帝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扬首看着置于高台的上下两匮。仿佛她刚刚听宣走入门中。
“良卿前往北海的时日里。”他说,“朕做了很有趣的梦。”
锦豹子在斑斓的光影里懒懒睁开眼,扫看对面的旅客。
“说说吧。你们四人为何又同到了这西尽边陲。”韦豹圈着金线袖口,仰头大打呵欠,犬齿显目,“韦姨我本因你不告而别,伤心了很久,菜半口都吃不下,清减了许多呢。”
“真对不起韦姨。是这样,我先是与无烬姐姐约好了私奔。”小粮坐于车厢窗下,乖乖抱膝道,“怎知燕公子和秋工笔依依不舍追了上来。”
韦豹顿时收回呵欠,听得兴味盎然:“然后呢?”
“然后秋工笔,毛遂自荐……燕公子,唔……衣带渐宽……都说要做我的侍从……”小粮努力咬嚼着文字。
韦豹沙戛地大笑一声,忙忙爬起,“等一等,如此旷世奇情,我要拿了酒再来听。”她掀开厢后挂帘,开襟长袍的垂带如同豹子尾,在风沙中兴奋地激甩。她竟不顾货马扬蹄的颠簸,纵身跃往后车去了。
小粮松了一口气。然而左眼角边冷光一颤,她细微微小心转目看去。是无烬面色阴沉地在她身旁擦拭缑绳剑。
“无烬姐姐,我是不是又错用词了。”小粮讪笑,“‘依依不舍’一词,是不是用得不对?”
无烬只是背过身去,继续擦剑。
小粮茫然。接着右眼角边钝光闪动。是燕偈在她身旁为多情剑去锈。
“依依不舍,是你整套话里唯一用对的词。”燕偈道。
秋隆手中虽没什么神兵利器好摆弄,却也在角落探出头咬着牙道:“你还错了一点:什么毛什么碎?你应该把我摘出去。这两人与你倒有些瓜葛,可我分明是最清白无辜的一个。”
两边一清一浊剑光同时暴起。秋隆咕哝一声,不敢再多话了。
小粮挠挠头发:“是么。都怪我。一回到黄天沙地里,就连中原话都说不明白了。”
她转去扒着窗框,向外探看。混茫不清的飞沙走石,崴嵬屹立的鬼碛岩山,随商队车行辘辘而过。奇景当前,贼头眼中却没有闪出对过关涉险的意兴。目光唯有沉静。
后帘泼剌乱响。韦豹怀托两只大坛跳了回来,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
“甫一回老家,还不大适应。”她面露苦色,“ 不过好在,此地不受中原律法纲常管束,你们四人,从此可以幸福地……”
扬鞭声空滞了一瞬,缰绳勒止。车厢震撞,韦豹身形稳住未动,却神色冷厉,放了酒坛径往驾车人处跨步走去。
门毡外,碎响着低低素忒语交谈。小粮倚窗托腮,听来了片语。
“主人……让外客下车吧。”驾车人语气畏葸道,“……屠镇到了。”
难得见到白天更新的传师??小粮快跑…大坏蛋要派妈咪来抓你了??♀?
终于等到你吖老婆????
??其实是熬了大半夜没写出来第二天白天才憋出来(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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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生屠镇
当啷啷在风沙中转动的铁钩,交相击打。韦家车马到时,已是闷昏傍晚,想必剖半生肉早就下市。小粮低身往空荡荡案板望了一眼,几分怅然,目光转往昂首而立的韦豹面上。
韦豹呵欠道:“好酒好肉,待等深入西境再享用。此处混胡太多,不知道怎么随意饲的牛羊,膻味重,就连我也吃不惯。看这沙尘渐渐大了,我们先在这镇中对付半日吧。”
四周高低不平的夯土厚墙将此地拢圈为一处城镇,门头破损,街面上除却零星肉铺,少见民户,因此倒像是军砦的遗迹。众奴引马带车,在这所谓屠镇内浩浩而行,竟未惊动什么住家前来围观。
韦豹似乎很熟路。她以满戴宝石戒指的手掌揽着小粮,一面命赶车的将头车、随车首尾相靠,歇在镇西两堵残墙之下。
残墙后,是一座石楼,经多年飞砂剥蚀,外看与镇外的戈壁砂岩也相差无几。石楼阴面,是排朽木马棚,食槽里唯余满捧的黄沙,足见此地多时无人居住。
待众奴打扫收拾停当,一行人上了石楼二层。受晃晃日头煎熬,身上腻了汗,在这冷森森荒弃的石楼内,皮肤起了寒栗子,又干痒刺痛。
长在高山上的清冷公子燕偈哪里受得了这样腌臜、这样气候。他等急了要生病,然而还没有任何发热,只能蔫蔫靠坐小粮身边。韦豹在这边陲小镇里只好行居从简,不过还是就地铺了厚茵花毯,毯上布设食台,食台上放了两只水晶果盘,果盘里放了许多石蜜饼,聊解困顿之苦。
这石楼显然原来并非住客之处,二楼隔断砸开,做了个大通间,夜宿只得同滚在一起。入夜后,韦豹没有再唤俾子上楼来伺候,而她两个好儿子在车行途中也未现身,只她一人,脱靴散发,盖了毡子随意便睡。
小粮这厢同行四人,两女两男,也是各划地盘。无烬不习惯听生人呼吸在侧,只有抱着剑靠坐石墙休息。小粮睡相一向不佳,但把铺盖挪得离无烬近些,生怕她不辞而别一般,手里偷偷将她袍角揪着,安恬入梦。秋隆把小帽盖在脸上,仪态端庄。燕偈听着被阵风扑打的破窗咯吱声,幽幽想着心事。
情关一别,他险些又被大哥强押回山上。好在他冰雪聪明,在大哥三弟洗身时假借回头去寻秋隆,其实是将二人衣裤随路抛撒,随后奔入深林之中。他桀桀笑了几声,难得阴损,却遇见小粮正巧在林中等待。
她立在荒草空地,身上还套着侍女衣样,月光如纱般轻妙罩笼,令她身影朦胧,只十步之距,也似乎疏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