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1)

这一刻的坠落格外缓长。小粮强硬地交叠双臂,弓腰前倾,以颅脑着地作赌,为免自己陷入污水的掳获之中。

她就地滚落。后脑一片被重撞的沁冷。眩晕之间,她仍记得要抓紧拄地立起,向前逃去。手掌却撑在温暖的流沙窝内,两膝也被流沙包裹,柔柔下沉。

小粮茫然抬首。面前沙地中平躺着一人,正无趣地吹起自己散披的细软黑发。

此人当胸还插着一把曲背军刀。

这死状荒怪的人听流沙扑扑作响,便侧过脸来。她神情也略为困惑,随即却抓起一把金沙,笑着信手向小粮抛掷。

“小粮。”仰卧的死者,正是鱼得立。她快意笑着,连胸口贯入的刀身都在颤动:“你这小贼,怎么也在我的梦境里。难道你也是我的血亲?”

小粮被她所抛来的细沙洒了满头,不禁如长毛狮子狗般抖了抖乱发。

“鱼局主。”小粮膝行近了两步,伸一指轻摇鱼得立胸口余留的刀柄,叹道,“片刻不见,你竟死得如此凄惨。小粮来中原行走,也会念几声佛,我现就祝你早早登上极乐,阿米豆腐”

“混说什么,掌嘴。我看着像是没气了么。”鱼得立将她手挥开,仍懒懒躺在浑黄的天幕下,“我说了,此处是我的梦境。生与死,全在于我一念之闪,亦不过是梦中的表演。”

小粮托腮,低头看她:“明白了。鱼局主花大气力拖船至深海来,就是为枕着所谓‘仙山’,做一场自己被一刀钉死在黄天沙海里的梦。果然江湖女儿多奇志,佩服,佩服。”

鱼得立并不在意小粮言语中的揶揄,只是哼声道:“我在天艟上与你已经说过:我探访‘仙山’,是要借助禖神仙法,杀一个无法以常理杀死的人。”

“既然无法以常理杀死。”鱼得立抬眼看向她,如鱼的目珠,莹润,却没有多余神采,“那我便可在梦中杀她千次,万次。”

小粮歪头:“如此深仇大恨,想必那是个世上罕有的大恶人。只是鱼局主,小粮生性胆小,不敢见着血腥,也不便打搅你复仇大计。你可否行个方便,告我如何梦醒?我生怕自己此时一只脚挂在海水中,已被虾蛄吃了一半。”

鱼得立转头看天,沉吟道:“据我所知,鉴于‘仙山’之特质,唯有血亲能进入彼此的梦境。故我方才疑惑,你怎会好端端出现在我梦中,难道你……”

小粮惊惶:“我并非你的娘亲,不要错认了!”

鱼得立愣了一刻,随即咳咳大笑道:“你当然不是我的娘亲。你这满嘴疯话的蟊贼,我看应是你的心智太过纯粹,才能无拘无碍穿梭于旁人的梦境中。不过,我也好奇……”

“小粮。”鱼得立讥诮地向她弯了弯眼,“你就没有痛苦的过往吗。难道你是个天生地养、从未哭过的石头孩子么?”

“怎会呢?我长这么大,自然摔过很多跤、哭过很多次,还有不少次差些因偷东西而被打杀了。痛楚多得很呢。”小粮辩白道。

“那么方才,你可曾梦到什么。”鱼得立静静盯视她。

小粮拍拍膝上黄沙,顶着逐渐转为明黄的日光站起身来。

“那里什么都没有。”小粮笑道,“方才迷迷糊糊,去了个不认得的所在。我想,应是误闯了别人的梦境吧。”

“什么都没有……哼,真是幸福。”鱼得立哼笑,手抚胸口的曲刀,“你若想梦醒,便试试看一直往前奔跑吧。横竖你能任意穿梭,说不定在哪一重梦中,忽然就惊醒了呢。”

小粮整理衣袖,不经意般问道:“多谢指教。那么,鱼局主又想何时梦醒?”

鱼得立不耐烦地闭眼:“我是这梦境的主人,酣梦还是转醒,当然由我自己决定。你快些走吧,小心我变出百十个穷酸公子来对你吟诗。”

小粮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听话地轻步跑开。她身影在微微扭曲的热空气中,如碗底的残水蒸干,就此消失不见。

鱼得立双眼疲乏,长声叹气。

“娘亲……阿祢……”她望着日光炽烈的天幕喃喃念道,“狼羌话里的‘娘亲’,说起来还真是别扭……”

她自言一番后,以肘支地爬站起来。她当胸仍然插着那把古朴的军刀,蹒跚着在延绵无际的沙海中继续前行。

随她的行走,高昂的日头忽然陨落,辽阔的天空随之遽黯,变为长寒的黑夜。远处沙山上,升起一轮淡薄的月亮。一轮弯缺的下弦月。

她步伐孱弱,跌撞,在沙丘脊线上慢慢行走。身后落下的血迹,就像小虫走过的蜜线。是风声,抑或是血沫涌动又逐一绽破的声音,夹在在她浑浊濒死的呼吸里:

呼嗬呼

小粮并无表情地挥开眼前的迷瘴。自鱼得立的梦中离开后,她所见的世界,变得更为碎裂且古怪。

她行经之处,依然是一处深幽花苑,只是身旁宫殿的大梁、立柱,发出吱吱被攥拧的细响,尽数翻倒入无边的混沌。诡谲感在不断累加,黑湖、台榭、山门、殿阁,仿佛只是随意被掷放在一起,毫无章序地黏合。

小粮从高挑在空的复道上走过,右手是宫殿合围着的小池,左手是无数列阵排布的石人宿卫。她紧跑几步,从复道尽头的圆门中探出头去,展眼又看见了巨蛇般往反交叠的长廊。

她沿长廊走动,不知觉间脚步竟走至了廊檐下,头犹如倒坠着,底下是方才走过的廊石与阑干。她干脆从檐下翻出去,撑地一滚,却堪堪停立在一高台的边沿。纵使她对这怪境有所防备,也不由心中一紧。

高台之上,有仙鹤低头呈送金盘的塑像。风声呜咽自无底的低处卷来,金盘中积郁的晨露微微颤动,色转为黑。

小粮见着那汪污水,便本能知道不可在此处久留。她正寻路要飞纵而去,却听离高台难以目测的远雾之中,传来轻悠悠的吱呀声。

身后,承露的金盘中发出急雨击打的清越水声。可头顶分明没有片雨。远处云雾中凝出一道深影,随着吱呀声有节律地荡近,飘远。渐渐朦胧显行。

这样的声与动,是有人在打秋千吗。可是,谁会在那里。

小粮尽力踮足在高台边沿,尽力张望。即将失重的悸然,让她目光格外精聚。

透过迷雾,她看清了。

秋千上,是一套衣裙。

如被人穿着般,衣裙与璎珞、花钗随风而动:两肩如被滑顺的臂膊撑起,两袖攀裹着秋千的扶绳,裙摆为风轻皱而不失礼仪。可当这整套衣裙破雾向她荡近时,却如同被目光触及就失去了身形,立即头钗坠折,裙帔飘散。

秋千两脚,长长延伸至下,虽看不清底桩,但小粮知道这架秋千极高。因为那钗环衣衫坠落之后,再无半点回响。

如此诡魅的衣裙,就是这古怪宫苑梦境的主人吗。

由不得她多行深思。四周建筑又在重新排布组合。脚下高台变为平地之上的行行玉阶。头顶被四面八方伸来枝杈般的额枋、斗拱遮蔽,接着檐瓦次第飞落,有如鸦羽,青色条石横铺在阶下,尘土扬溢。错眼之间,一座砖石广台之上的大殿,再度搭成。

“孩子。”

仿佛覆在某种遮盖之下,伴随嗡嗡闷颤,一年青男子话音,自她身后的宫室内响起。

黑底鱼鳞纹的常服裙边,如花盆底的污水,慢慢渗下玉阶。面具下,低沉震起笑意。

“你迷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