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小粮眺目看去。海面混溶着融入了天空,辨不出任何海岛或山屿。

“你也见识到了,飞蛇海中乱流裹缠,天海俱黯。如没有这巨硕的姥鲛识路在前牵引,人力行船,极易方向迷乱,倾覆海中。”

鱼得立回首,对小粮平和道。

“小粮,非是我残忍,实是这海深险恶。古时还有姥鲛成群出巡,访仙船借其身后水道,便可穿出飞蛇海。到今族中只余这一尾老鱼,唯有牵鱼之法能助我功成了。放心,区区几发弩箭,害不了她。老鱼身骨坚硬得很。”

小粮不置可否,只是续问:“姥鲛从古至今繁衍,为何一族只剩一尾老鱼呢。”

“自然是被人杀尽了。还有甚么旁的好原因。”

鱼得立又笑。

“我猜,鲛门之后,应是姥鲛族群繁衍之所。她们年年六月从彼处往龙骨尾徙游,带着幼鱼至浅海捕食蝼蛄等物。巨浪怒涌,海兽露脊,禖神乘鱼之说,大概由此而来。”

“姥鲛肉脂可以炼油、点灯、食用;脊背骨可做大梁、做舂臼。唾泪、肝脏可做香料;咽部硬肉则做压惊的把玩件儿。眼珠子把肉、油冻剥开了,里面有颗硬实的小珠子,还可做神像的眼珠,虽置暗室亦有光。”

“正因为她们一身脂、肉、骨大有用处,又太顾念亲情,杀了一尾,余下的便簇过来哀哭,所以杀便容易杀尽……”

鱼得立解释道。船身颠簸中,只听牛筋拧结的强弦在令人齿冷地咯咯振动。

“我听鱼局主话音,似乎你对禖神仙山之说,并不是很崇信……”小粮听罢忽道,“为何你还冒着深入远海的风险,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寻找一处虚幻的遗迹。”

“当日坛山之祸,鱼局主也在山脚下。局主大概不知,坛山万了义也是为一场求长生的'延神'邪法,几乎烧尽了半面山,自己却终死于救生塔前……”

小粮长声叹息。

“我只希望局主没有那样笨。”

鱼得立又摇摇麈尾弯垂的圆扇:“小粮啊,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信你是真心关切我的安危。可惜,你对中原人的修道,了解得太少了。”

“你怎知道。”鱼得立转握扇柄,用扇面旁的飞羽敲敲小粮的额角,“万氏之延神,没有成功?”

小粮定定看着她:“万堂主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她身体化为尘烬,半点……不剩。”

她字句重复着万氏出塔死去时、惨烈而近神异的场面。而鱼得立从容摇扇,并无慌惧之色。

“我在坛山脚下设赌摊时,曾以花会画占赢家。赌筒中飘出一张观音卷,是做尊上供之卷想必意指坛山之主,万氏了义。”

鱼得立以扇面轻轻盖住嘴唇,玩笑地看着小粮。

“以鄙人之见,万了义身化飞灰,并非延神失败。反而是她强逼万天纵在火窑中亲手杀了自己,以达借他人之手、兵解为仙的目的。”

小粮在她这惊世的推论下,仅是微抬眉:“鱼局主身在山脚,竟知道如此多的山内细情,果然消息通达……而我确实不懂甚中原仙法。我只相信眼见之实。”

“成仙法门多有卑劣之处,不是你这样心志澄明的人所能想象的。”鱼得立轻语道。

小粮对她回以一笑,便将视线转往海面,叹问道:“鱼局主你,又是想用什么高尚法门成仙呢?牵这老鱼过鲛门后,便能拜在禖神座下做个长生的信女了?”

一向放纵欢闹的贼人,语气中竟有些反讽的微愠。

“小粮,你估错我了。我不是想成仙,也不求长生。”

鱼得立忽然语气更加温和。她走近,将扇面罩住小粮开始低烧的额头,笑语道。

“我是要借助禖神仙法,杀一个无法以常理杀死的人。”

她在她耳边耳语低沉。后舵的会众在浪旋中把住方向,将船身渐渐对正了姥鲛浮涌的身背。

良故在天艟下层货舱醒来。呕物与海水,咸腥气味交杂。下舱并未点烛,她视线不明,只能在倾斜的底板上缓缓摸索着此时境况。

她手掌猝然按入一地湿冷中。仿佛回到了风雨暴乱的韦家楼船甲板上,胞姐被一刀穿胸的场面闪回眼前。良故吞咽,犹豫地将手掌一再前探。

湿滑,冰冷。她已分不清满手是海水,抑或是胞姐从刀伤处流而难尽的锈血。

在她颤抖伏倒的身前,沉沉传来一女声吭笑。

“阿勒。你踏着我的肠子了。”

沉重的尸体,自底板缓缓以肘撑起己身。一舱内冰冷的稠腻,正是从她襟怀中滴连不尽,蓄积为泊。

反应过来的一瞬,悚惧感如冰水浸满良故周身。她被她的话音所震,滞涩的呕意再次泛起。

“骗你的。不许吐。”良斐叹道,“很臭。”

两人在黑暗的下舱相对,静静无话。正因看不清彼此处境,也不知是否还有外敌,这片刻两人才不做困兽相斗,伏在这深海槛笼中,等候变机。

远上方忽豁开一方幽亮。良故受激,猛仰头向上看去。她左目唯见一弯栗黄的鬈发自亮光中垂下,悠悠荡荡。

定是那头背信弃义的锦豹子。良故厉喘着四处寻找傍身兵器,却被良斐伸手握紧臂膊。

本已失血至死、面惨如纸的太平尉坐起身后,仍皱眉阖目。此时她听见声响,不耐地对胞妹睁开双眼,予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都尉。”韦豹一手举烛,自亮光中缓缓步梯而下,言语中竟又恢复谦卑之意,“好睡了一场吧?”

良斐转首向韦豹。金黄兽瞳中两点烛光闪动,映照璨然。

她与韦豹相视。正是虎豹将要厮杀的紧促关头。良故刚要甩开良斐钳制、起身阻拦韦豹,却听胞姐喉间带着血沫的嘶喘声,冷声咳笑起来。

“哎哟。别吵,别吵。”韦豹怨声道,掣着短烛几步走近,面着她蹲下身来,“你刚刚才活转回来,又笑得这样,小心肠肺全掉出来。”

“老畜生。我叫你捅我一刀,谁让你给我开膛了。”

良斐笑罢多嗽了两声,双手将内无暗甲的黑袍前襟揽紧。

“要不要将这血袍换了?带你上天艟时,几个舵把将你尸身翻检了一遍,恐是不信名倾一时的太平尉就这般被我一刀揳死了。”韦豹拎起她血湿后又捂干的衣袖看看。

“不必。多给我一道衣带,我将腰腹勒住。伤处长合还需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