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之上，遥远云层中，传来轻轻袅袅，仿佛天人的空灵笑声。

他茫然，在无边际的虚空中呼唤，声音幽散：“小粮？是你？你在哪里……快些回来，外面很……危险。”

笑声忽然静止。莫名的目光在灰雾之外若有似无地刺痛着他。仿佛天人们自上而下，在云丛间窥视他的举动。

灰雾中的香。厚重，咸涩，如泪熬干之后的苦香。

他多想摆脱灰雾向上看去。探看究竟是谁的目光。可后颈传来如同长钉贯入的剧痛。他在本能的恐惧中，无法抬头。

白色衣袍从他身后轻步飘过。他在梦中应声伏倒，不再有声息。

秋隆梦到了正在作画的父亲。父亲秋棠穿着染色的旧袍，正在耐心地呵干画壁。

明净的石室内阳光充沛。秋棠收拢彩石颜料，微笑地招他到身边。父子二人后退一步，仰看壁画全貌。

秋隆本欣欣然的笑意转为惶惑。光照变化，偌大石室，陡地阴冷无比。

壁画中，玉树宝殿环绕之中的须弥宝座上，踏着的是一羽衣飘然的仙人。只是面孔处被涂黑，看不出相貌。

黑色的污水漫入石室地砖，冰湿地刺着秋隆脚踝。污迹爬上彩绘的墙壁，壁上石彩立即消没了颜色。目中世界，消遁为两极的黑与白。

“这是朕吗？”

声音从后发问。污迹汩汩倒流上墙壁，越积越多，凝结为黑底鳞纹的天地袍裙。没有戴着冠冕的圣人散着发，跣足而立，低头以篦子梳理着发尾纠缠的污结，发出哭哼般的询问。

见秋氏父子没有应答，天子缓缓从胸口抬起头。天子分明没有佩面具，然而他面目上，仍是一片扭动的、黑暗的虚空。

“这是......朕吗？”

天子的面容开始向下流淌。

韦豹眼前是月火教教义里许诺的黄金天帐与七十二处男。

韦豹一脚踹开果盘侍儿，振臂大呼：“都什么时候了，哪来得及梦到这些！拿开，你这蠢俾子，我根本不爱吃葡萄！我要吃生牛肉！”

她气冲冲，却神思恍惚，转身坐在王座上，问道：“良斐人呢？”

天帐内侍儿们左右看看，小心应道：“太平尉她……下地狱了。”

韦豹震动：“什么？”她握住宝石权杖，往铺地厚毡上一拄，沉思之中露出些了然的笑意，道：“哈哈哈，倒也有理。这凶兽杀人如麻，该着她下地狱……哼哈哈哈……”

侍儿们见她瘫坐在王座上，以为君心如磐石，就此稳定下来，要做黄金帐的王，于是慢慢爬行过去，要吻她的脚面和膝盖。

“去去！”韦豹站起，直襟毛长袍一挥。她将沉重的宝石权杖抛丢在侍儿丛中，绿眸异闪地喝道：“吾友下了地狱，那我就火烧了地狱！”

四周依言火起，烧光了掺杂金线的毡垫。在帐外观望的白袍衣角也被烧着。

韦豹在帐内跳着疾呼：“这该死的牛油怎的这么肥厚？火烧得这么快，烧着孤的脚了！谁能汲到绿洲的水？快来救火！”

韦参清潭一般的眼中映照出了沙中绿洲。他坐在石庙中，捧起石板断损处积余的清水饮下。他还抓取了一把沙棘果，往口中搪塞。满心胸均是血般的果子汁液，仍然解不了他心中的干渴。

石庙墙壁上雕刻着的新月火焰忽开始跳腾，变为真实的炽焰，扑向他赤裸的后背。他在火中被炙烤，被烧灼，面孔无望到了极致，便是漠然的沉静。

残月仍然在石庙天顶处，明净地照彻一切。

白袍簌簌，在上看着他困于烈火焚身之中。终是不忍般，白袍中传来轻微的叹息。

素手挥过，骤雨如洒，气候湿冷一片。黄沙无边，逐渐阴暗，化做墨色的海天。

姥鲛从怒海中腾起，仍在拍打着残破的楼船与无助的青凫。

倒头坠海的小粮却在水中静静睁开双眼。外界巨响涛浪，于她只是模糊的鼓点。

她仰头，看向面前幽幽漂浮的白袍衣角。

师傅。

她张口欲唤，却因怕呛水，还是乖乖紧闭了嘴。她知道就是心内叫一声，师傅也会明白的。师傅向来是个善心的好人。

师傅，我……我现在叫小粮，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如何？

“这名字不错，一听就很富实。”师傅的声音朦胧地在水下传递，对她夸赞道。

师傅弯身，慈爱地看着她倒悬的脸，“小粮，现在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你像是快死了？”

小粮被“死”字吓了一跳，勉强露出一笑。

正是，正是。师傅，你说过，要我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我穿过中原大地，都乘船到了海上了。如今我正遭海难，有尾大鱼搅起风浪，要撞翻行过的航船。

“噢……所以你在濒死之时，做起迷梦，想起师傅来了。想叫师傅给你提什么鬼点子？”师傅笑。

都不是……师傅，我想让你救那尾大鱼。

“鱼？”

小粮目光明澈，点点头。

我方才看清了，那大鱼两眼灰白，年老且失明，痛苦不堪，似为人以诱饵所制，所以控制不住，要撞翻楼船。师傅，你惯能消解人的痛苦，你也救救它。

师傅淡笑，沉吟道：“哎呀……你这孩子……我可没救过鸟兽虫鱼。胡闹。”

不对啊，师傅。我分明记得你救过一只吃撑了的沙雀、一匹难产的货马、还有一条瘸腿的小狗。

“噢，那……那是师傅的医术高明。彼救非此救嘛。”师傅干笑一声，“若残命已是风中之烛，那师傅就得……用些巧劲了。”

那师傅，你何不用‘巧劲’去救这大鱼？

小粮急迫。她想腾身翻起，正视师傅的面孔。水下的浓黑愈来愈近，她双眼酸胀，受阻的视线令她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