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1)

四十三 梅瓶碎

良斐立在楼船主桅如巨翼的风帆之下,看着忽然滚涌的弥天大雾。

船尾,四个黑棘棘棹女在呼着长号,扳动绞盘。前桅、主桅、后桅的顶端,都随绞盘转动,分别慢慢升起一只小帆,是出海人所谓的野狐帆,专可在风势微弱时,借高处风涌而加速船行。

在这几个女儿的摆动下,巨硕船身发出仿佛骨骼震节之响,龙骨分拨海水的汩动声愈响,破开了这寂静无边的迷雾海。

良斐略动眉头,侧身看了韦豹一眼。

“好奇怪的天气。”良斐喟道,“这些女儿是当地行海熟手么,我看不像你商队中人。”

韦豹知她不喜外人在场,只好拱手告罪:“这些棹女确实是在北海雇来的生人。可都尉请千万体谅我:我生来是个沙豹子,旱地长大,就是想为都尉掌舵,又哪里会行船。”

良斐微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怕,若与天艟会有一场恶战,让这些生人白白丢了性命,回去与她们家人不好交待。此来北海,圣人并未多拨我抚恤银。”

韦豹惊异:“若真闹到要死人的地步,我难道还能全须全尾回到岸上?都尉请别在这无边的大海上大展威风,我胆子小,惜命得很。”

良斐佯作愠色:“多嘴。”

两人似只是老友谈笑,并不在意大雾行船、天艟匿迹的风险。韦豹识趣地唤人抬上盛酒的梅瓶与食台,放在瞭楼前,她亲自给良斐斟酒。只可惜人虎对这风雅酒具兴趣缺缺,只顾大饮。

“只是你这楼船太大,木材靡费,船身沉重。不然说不定早已追上那伙贼人,何至于到了这古怪境地,我还和你这老货漂流在海上。”良斐接酒,对韦豹抬手饮下。

韦豹只有抱瓶笑道,“现在是六月,正有西南信风。白日里,南边黄雀就乘此长风飞回北方,我们这船张满风帆,正好借风省力。我们这楼船虽大,可三柱桅杆,三张大帆,行船轻快得很。不然我也不会买下它。”

良斐不知可否。她看着雾气弥漫的海天,忽道:“你说,为何古来人皇都要信惑神怪,宁愿宿留海上,也要冀求仙药以却老。”

韦豹笑:“都尉这套小词,鄙人从前竟未听过。我想,既然做了皇帝,那富贵荣华自然抓了满手,舍不得松放,要求长生以享万世了。”

良斐也笑:“有理。天艟会盗宝之后,也是一心赶往深海。我倒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脱离了凡心,要做别的什么大事业。”

“依我看来……哼哼,什么大业,不过是乌集之众为盗宝所扯的谎言。都尉,请满饮此杯。”

她酒杯回敬过去,两人的青影杯珰地相碰。韦豹低头刚要饮下,却见杯中颤动着破碎为两半的中天之月。

时当浓雾白昼,她疑惑抬头看去,发觉杯中半月,实则是良斐遽然立起身后、高高投下的两道目光。

“韦豹,我性子急,你不是不知。我想你这船还是笨重,总驶得还不够快。”

良斐接过死士腰郎奉上的双斧。太平斧曾在坛山被万氏以刚弦削去一截握把,圣人听闻,十分心痛,便令内宫巧匠为斧柄镶铆了金托底。这沉重的礼器,被她架起时便更显祭祀意味。

“这船上的人,太多了。”

良斐将斧面转向。高鼻侧影和斧身雕刻的大张虎口相映,生气飒然。

韦豹听了一悚,扶着食台磕磕巴巴道:“都尉这是什么话?船上除了都尉与我、都尉扈从、掌舵开船的女儿们,左不过一些厨子侍儿的帮闲,能有几重……”

“太多,太多了。”

良斐踱步,语气温和,不似要刑讯。

“要不……要不我把底舱的冻肉抛一些下去……只怕都尉要吃不饱……”韦豹讪讪道。

“太多了。”

良斐把斧面转往身后的瞭楼正门。栏楯左右,为照透迷雾,两盏高灯已经点起,船尾却罩在阴惨惨一片愁云内。

韦豹一时不敢作声。沉静之中,但闻瞭楼后传来缓重的甲板吱噶声。是有人自下层庐板步步顺阶而上。

“阿勒。你胸口的伤已好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出来要与我拼个高低。”

良斐言笑之中,自瞭楼后绕出的果然是良故。同是高鼻深目的面容被光影雕画,愈显神色冷峻。

她左手提一柄厚重的长直平刀,走至距良斐面前三尺方停步。

“韦豹。”良故目光未动,只定定看着面前的胞姐,“现在,抛碇驻船。”

韦豹走前几步,立在这两人之间,慌忙劝解道:“两位,此刻不是殴斗的好时机,有甚冤仇,还是待回岸再说,好不好?千万别劈坏了我这新贩的船。”

“此时若不停船,恐怕再无回岸之机。”良故将刀柄握紧,呼吸沉重,似乎胸肺仍有淤结。她见韦豹仍无动作,便字句缓慢再次命令道:“抛碇,驻船。”

“阿勒……韦氏这唯利是图的商贾,如今只听我的号令。不如你说说停船的缘由,看是否能先劝服我。”良斐双手垂握太平斧,姿态松弛。

良故皱眉,盲白的右目似在抽痛:“我说过,天艟会内有奇人,他们操纵鬼船之能,非普通棹人可比……大雾忽起,这韦家楼船早已不按正东行驶,天艟也不在正前方……你们若追,只会愈发迷失航道……乃至石沉大海。”

韦豹听了,果然脸色惨变。而良斐仍是不经意之貌:“哦,天艟会奇人还可腾云吐雾,来去自如你无非是不想我追上天艟,毁了你盲眼复明的宏愿吧。”

似受盲眼一事所激,良故默然,转而沙声道:“多说无益。此时我将你杀了,好过叫你沉海做鱼食。”

良故立足处,堆放着韦豹差侍儿搬上来的其余存酒。她一手持厚背平刀,转腕劈碎了满盛酒的梅瓶。

梅花碎处,高灯之下的刀身沥沥滴着美酒,她挥臂,平刀又把铜檠上的纸灯罩一裁为二整长一尺有余的刀身,顿时滚起熊熊烈火,而灯罩上绘画的提灯美人,萎靡焦黑,若骷髅地狱变。

“良斐……你太自大了……总以为自己勇武无敌……”

她死灰的右眼中跳起一条火闪的通路。通路尽头,是良斐握斧而立的身影。

良斐慢慢抬起火熠的金瞳,笑道,“你夸我勇武,我很高兴。然而我是你的阿知,你就这么直呼我的姓名?”

良故不应,只喀地一咳,仍然伤体羸弱。可她架刀前奔,甲板受大步飞踏,瑟瑟而响,火光笼罩在她身前,仿佛是禖神的灯山华辇向良斐杀去。

受炙烤而转为靛蓝的刀身,从明灿的火中劈出,自下而上扫往良斐右胯,似乎想拿她剖牲礼一样破成两半。良斐以左斧下劈去格挡,两柄重器杀并在一起,发出令人齿酸的铿锵之响。

“真不知你这把大刀是从哪里弄来的。”良斐只是沉腕,便压下她烈焰刀身,还能偏一偏眼珠对躲在桅下的韦豹闲语,“老货,出了事果然你第一个跑去看看船头雾中,天艟仍在否。”

火烧之声越发紧促。良故抽臂躲过她的压制,舞动长刀,不断逼向她心口、咽喉。其速之迅疾,几乎是将灭未灭的酒火追着刀光。

良斐双斧亦在手中轮转,两道斧锋嗡地架住胞妹兜头斩下的重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