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清晨,鱼得立在满街吹打声中把门板下了,又拨开腰间挂的红帛鱼,撩腿便蹿入毕娑楼铺中。她见一楼堆料间无人,便一面乱喊,一面蹬蹬上了二楼:“小贼,死到哪里去了,要章年儿了!牐了棚了!要摆金了!快些拔钩子扯活,到处都有冷子点蹲着呐”
登上二层,照面是一围彩绣的黄天草场群鹿屏风。画屏上几只牡鹿做抬首注目状,仿佛是被她的踢踢打打所惊动。
鱼得立冷哼一声,将将伸手要推开半扇,就听屏风之后,传出东家的笑音。
大韦公子隐在屏风后走了两步,似乎未穿鞋履,还伴有衣料滑动的娑沙声。他笑:“小粮,听听,你又做了什么坏事?我衣裳还未穿好,你自出去问吧。”
鱼得立骇了一大跳,不由吸着凉气,往后撤了一大步。
韦参戴着云母戒指的手,慵懒抬起,按在屏风的框角上,折起一扇。屏风内面的彩画便斜立在鱼得立眼前:内面所绣图样,与向外的群鹿图截然相反,是一只懒横长身的沙色豹子,绿瞳幽怨。也不知这双面绣如何织造的,两面颜色全不间乱。
云母戒指珠光柔润,跟从韦参行动,移至小粮的肩上。他伸指,如嗔怪般,从她肩上徐情曼意滑下,接着轻轻抵了一把她后背,手指却又在她走出屏风时,缓捋过她所戴小帽后延的绢带。
贼人就此大方走出。鱼得立慌喝一声,赶忙捂眼。可她从手指缝隙间看见,小粮虽穿得不伦不类,可还算严整:她头戴一织锦小帽,帽口缝了宽宽的革缘,富贵而潇洒,一看就非她所有;身上则罩了一件红色半臂,里面是窄袖方领衫,显得肩膀平直,身形俊挺;下身又一件到膝的罩裙,里面系着撒脚裤,裤腿掖进靴筒里。又像要骑马,又像要叉鱼。
她看向虚虚捂眼的鱼得立,疑道:“鱼局主,粮某又做什么好事了?什么'牐了棚要摆金',我看近日天还算晴,不像是要下雨啊。”
鱼得立难语,一退再退。小粮见她不答,更是奇惑,身形移动,瞬时便立在她面前。
“你……”鱼得立蓦然与她探知而纯实的目光对上,便将视线轻挪向屏风处,“大韦公子……”
“哦,昨夜舞乐散后,我无处可去,只想回毕娑楼找你说说闲话,怎知翻窗入内后,你已不在店里,只有大韦公子正巧在二层饮酒。所以,我受他邀请,与他试了一夜新衣。”小粮坦诚道。
鱼得立眼角抽动,往屏风内扇更深地看去,“二位……试了一夜衣裳?”
韦参还隐在屏风后,温和笑道:“当然。你们随意些说话,我自收拾衣裳料子。”
鱼得立还在消化这古怪的场面,小粮已拉着她肩袖问道:“到底什么大事,惹得你这样慌急?今日出会又开始了吧,一会儿我还得跟着去看呢。”
“我……我是听街坊说,昨日你从观台走后,劝功场中出了一场大乱。”鱼得立翻着眼睛努力回忆道,“说是滚狮会的一只大红狮被歹人夺了,活闪闪地跑跳起来,有意要撞上禖神宝辇……”
小粮默了一下。这大事她怎会不知,她就是昨日的半只狮子。她续问:“然后呢?”
“然后么,好在请驾会会首良故正在辇前开道。她当机立断,挥刀将那大狮脑壳劈去半个,歹人便惨叫着架起残身逃去了。”鱼得立像是回味着乡民描述的滑稽场景,愉快地嘎笑了两声。
小粮又是默默。惨叫的歹人亦正是她。昨日良故的平背大刀二度杀来,将藤笼彩线的狮头自口裂处斩为两半,险些把她的贼头也砍坏。良斐在后倒也不响,拽抱着她,扭身把这无头狮子操使着逃没入人群之中。
“哎,但今日我来上工的路上,就见到各坊各街里散着些冷脸的黑衣男子,怕不是听闻此乱、赶来镇场的官兵。你毕竟……你毕竟时时手发痒,我怕他们一个不好就拘了你去,故来提醒。”鱼得立收笑,做严肃状道。
“不过是狮子爬塔,怎惹了这样多事情出来。”小粮不经意般应道,心内却盘算。
所谓黑衣男子,想来应是太平尉座下的死士们。昨日良斐带她犯险之后,便将她扔在后海巷中,拍拍她头,命她禖庆期间不许乱跑,仍有大事吩咐。若敢离开北海,便旧罪加码,捉住就打个臭死。好一通威吓后,良斐方离开。
小粮只得唯唯诺诺听令。入夜海风寒冷,她于是瑟缩着翻入毕娑楼内,正遇到软玉温香,便承情留下来试衣饮酒了。
“我看这'狮子案'并非普通的闹笑。五月间就隐隐传说着,今年禖庆,将新出一道会,名叫'天艟会'此会名字疏狂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班子人好像存心要扰乱禖庆、偷盗海石心呢。”
鱼得立眼珠滚动,狐疑地转回小粮面上。
“我说……你不会是天艟会中人吧。你身手矫健,轻功奇诡,偷块石头,岂不是信手拈来。”
小粮茫然:“什么'天虫会'。天上的虫是什么虫?苍蝇蚊蚋么?”
“……算了。你做个不识字的挂单飞贼就很好,千万别掺合这些怪事。”鱼得立有力地拍她肩膀,似乎因她文盲依旧而稍稍定心。
此时楼外乐声越盛,小粮便急扯着鱼得立,要下去看第二日出会。两人正下楼,却听大门被人豁然推开。
鱼得立止步喊道:“客人!小店今日理货,恕不接待,您请另寻……”
已奔上两级楼阶的不速之客一手提着点心纸包,一手按住腰后长剑,凝眉抬首。
小粮手搭凉亭,似在辨认来客。她忽笑:“啊,燕公子,你早。吃了没有?是要买衣裳么?不妨过两日再来看吧。”
来的正是燕偈。他发辫重新梳拢过,愈见得丰神俊逸。他听小粮言语中有陌生客气,只有愣愣提高点心:“不是买衣裳……我是来找你。”
小粮笑:“公子特地来找我做什么?观会时,大家都拥在长街上,不是总能遇着么。”
这一反问,他却静住,凝着双眼不知能说什么。片刻后他才退一步,低眉道:
“我知道了。你是怪我来找你。”
鱼得立手心出汗。她看看楼下穷公子,又偏头悄悄看看楼上花屏风,不知如何劝解好。
小粮却叹:“公子啊,怎的总是莫名知道了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她扫见他手里的点心包,就本能地觉着口中干噎,表情中微微地有些嫌恶。
燕偈体察到她神色变动,更为伤痛。他又退一步,惶然地抬头看她:“你不必再说了……我走,我走就是了。”
“听燕公子声音沙涩,怕是冒了风寒。街面上药铺不远,不如我带燕公子去抓一帖。小粮在我处试了一夜衣裳,早就无聊坏了,请容她出去跟会玩乐吧。”
说话间,韦参从屏风后转出,笑微微立在二层楼梯口。他明显未着内衫,身上只松松披了一件翻领垂地长袍。从大翻的领口可见,他胸前坠了一弯贵重的新月金链。月牙贴在瑞雪之间,与嵌了金线的翻领交映,动一动便光艳照人。
“大韦公子。”燕偈更扬头,声转冰冷。
“小燕公子。”韦参淡笑,“哦……我想我痴长你几岁,故这样称呼,觉亲昵些。你不会介意吧。”
两人对视,一时无话。屏风完全支开,横卧的斑斓豹子影如同醒了,从阶上冷冷觑着燕偈。燕偈右肘向后搁在剑柄上,另一端乌鞘翘起,下一刻便要引剑而出。
小粮左右打量,忽然抱臂狡笑道:“其实,风寒不必药也能治。”
她对阶下的燕偈背过身去。她垂手,袖管中滑出一支赌签,把乱发绾起。红色半臂的两肩支翘着,看去风流落拓。
她边往上走边道:“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中原文人吟美人诗的时候,一定要见了心中描画的美人,诗性方能大发。我见了韦大哥,一百首诗都写出来了。”
燕偈瞠目,怔怔踏上一步道:“什么?”
小粮一字一字往出蹦,慢慢哼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燕偈本就心酸如绞,听了她这话,简直目眩不能支撑,头痛欲裂:怎么在他身边,连这样难读的诗都学会了!甚至此獠还是个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