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看中她根骨清奇,有意把她带回来好好培养。”良斐冷哼,“不过她意在乡野江湖,我不强求。”
“小姐也算是穿窬小人之中的大侠了。不过,古人说侠乃德贼,德行有缺、不服管教,正是游侠之行藏。”易渠找补道,“都尉,她天生这样,由她去吧。”
“好。”良斐哼笑,信口道,“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她喜欢做海上神仙,便随她去了。”
都天的冬日,日头沉得早,天色一暗,气候干冷。宫灯四处点起。两人一席话尽,余音无味。良斐本要一路出宫,再回都天伏虎狱办公事,见易渠还在廊下拢袖不动,便也停住脚步。
翼楼在主殿侧边,日光尤为稀薄。易渠低眉,脸浸入阴影里去,梦呓般一句:“酒阑人散得愁多。”
良斐微眯眼:“兰台这话什么意思。”
易渠在阴影里动了动,敛好紫袍的大襟往前走去:“酒席有散日,坐席常更替。都尉请想想内相与前兰台空置之席。人事皆非。”
“你这毛躁的年轻人,倒提点起我来了。”良斐这才冷冷一笑,看了一眼她结扣的衣襟口,“你才该谨慎些。就是新做的袍子,也有溅污的一天。”
“是啊。来年恐非太平年。方才我吹风,感到风中已有暖意。冰凌提前解冻,恐怕是被北方的杀气所催。”
易渠抚摩紫袍衣襟,对良斐微微一笑。
“良都尉,北海一行,请千万小心。下官先行一步。”
雁山夜晚,兄弟阋墙的风波已过,燕大置了一桌酒菜。酒后,燕修说明年四月初八得下大酱,一家老小连主带宾,都坐在炕上选黄豆。豆子选得大大小小,良莠不齐,于是几人被燕修赶出门去,看燕伉表演打铁花。唯有燕偈被大哥一句话留下。
他看大哥脸色生铁一块,知道又要谈起家中账目问题。
说到大哥的走镖事业,现今各名门大派效益都不好,押运的物什比往年少很多,也简乏得多,基本上遇不到什么邪教来抢夺神兵宝器的精彩故事。仿佛缺少一点风云变动的诱因,人也都懒懒的,折腾不动了。坛山一祸,亦仿佛只是前朝雷火遗留的片点火星。
当今的江湖已非复往日的江湖。过去的大闹一番,兴许还能在希古好德的侠士家里砸碎几个有年代的玉瓶铜马,现在就算施展拳脚,也只能踏破燕家冷剑山庄里的咸菜缸了。虽然也是个有年代的物件。
燕偈正是心神不安之中,谁知燕修往炕桌拍上一只红纸袋。燕偈心中恐惧,顿时化水无形。
“大哥,你是出镖去了还是出马去了。今年如何赚了这样多,与我们这样大方?”燕偈数着红纸包里的几点银粒,尤为诧异。
“你穷疯了。净说那苞米杨子三七旮旯话。”燕修乜他一眼,“拿了钱,年后就好好留在山上修习,不要再想什么下山游历的事。”
他目光扫往屋外,“更不许跟那贼人为伍。”
燕偈还想辩嘴。但见兄长厉色当头,他只得支吾点头。
“滚吧。”燕修不多废话,开始码钱,包下一只红包,“出去,把燕三叫进来。”
燕偈唯唯诺诺退出去。出门后,随即眉花眼笑。
来年,有人聘燕三去“坐池子”看家护院;再者,大哥继续接镖;还有,秋隆可以下山画年画模子。算下来,来年竟是个丰收太平年,日子天天有余。
于是燕偈带醉意对缩手在旁的秋隆道:“你看,金玉拖身,好累赘,怎么花呢。以后下山,人家要称呼我燕小舍了。”
秋隆翻白眼:“无情公子风头没过够,现在要做富家公子了。现在这光景,耗子来你家都得哭得背过气,要俩耗子给搀回去。你还担心钱花不完?”
燕偈得了钱,窃弄威福之心大起,拍开秋隆肩膀:“去去。小粮她人呢。”
秋隆往山门方向努嘴:“爬高去了。果然贼性不改。”
燕偈于是哼哼跳跳追去。果然在衡门之下,一仰头便见到她在横梁上歪坐,低首似在思索什么。
山高阔远,雪后夜空洗净。她身影正溶在月心里,格外朦胧。
“我怕高。”燕偈急忙忙叫道,“你快些下来。”
小粮闻声,将鹔鹴裘拢起,纳罕地看了看他。仿佛没弄明白,他燕偈怕高和自己爱爬高有什么干系。
“不下来也罢了。那我只能仰着看你。”
燕偈酒酣,扶着后颈看她,觉得疲累,便直接仰后在雪地上一躺。
公子卧雪,长发披散,面白如玉,本是风流好景,但小粮觉得他这么一躺有点像冻死的怨鬼,反而打个寒颤。
“公子别冻坏了。”小粮关切道。
“我不冷。”燕偈心头一热,不知自己四肢已软麻,“你不来继续吃酒,干坐在门架上做什么?”
小粮一笑:“酒阑人散得愁多。公子,我吟得对不对?”
燕偈惊,欲挣起来,却软弱地瘫倒雪中。模糊视线中,只能见到她身影与月影通溶,再分不清。
怪不得大哥讨厌文化人。他忽觉凄凉。这样不祥的伤词情曲,以后再也不学,再也不用了。
“哎呀……我还知道一句: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她坐在衡门上高高对月,摇头续吟道。
燕偈酒力已支撑不住,只得昏昏睡去。
小粮亦收回诗情,不再吟咏。她将自穿的鹔鹴裘展开,目光重投回怀中一包袱。
包袱之中,是两只白色的石手。手指微蜷,如掐莲花诀。
这正是万了义经窑变而身化粉齑后,断折于地的一双手。
小粮面色沉郁。看了许久,她似乎不忍触摸这对石手,便将包袱重新系起,缚在怀中。
她跃下衡门。一行蛮靴足印,行至昏睡的燕偈身前。她低头凝看他迷梦中无仇无惧、孩气的脸,轻轻一笑。
“公子。”小粮道,“我现告诉你,我与人有约,将往北海。我是亲口告诉了你我的去路,如此,便不算背约了吧。”
漫山无声。混着香药的烈酒,把冷剑山庄的除夕变为最酣梦的一夜。
燕偈醒来后,雪空大晴。他茫茫然摸了摸身上,发觉不光被人骗情,就是大哥十几年才发一次的红包利是,也被贼人摸走了。
燕偈因此大病一场。问了就哭,吃了就吐。练剑的事,因病拖着,慢慢也没有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