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斗笠客未被这四道邪风所乱,一攮白脸汉肩膀,平和道:“去厨房,给那孩子帮手。她烧了半天水,怕是忘了怎么煮面了。”

白脸汉顺从退走:“是。”

斗笠客甚至不必回身抵挡。右臂下沉,压住铁钩钩弯,转而又反掌一推,使其钩回来者怀中。短棍一擞,正要高举临下,击破斗笠客头颅,却被回转的铁钩绞住。既拧住了劲,片刻间松解不开,这两者手腕又受斗笠客生铁般臂力弯扭,齐齐偏向,将朴刀刀面撞开。

长剑者见同伴受阻,寻险刺向斗笠客腰眼,却力道落空:斗笠客忽然往右步伐变换,立左掌下劈,生生击中剑脊。但听剑身尖鸣,如在砧铁锻打,剑柄亦随之一震,握柄上的焊纹竟将长剑者掌心肉旋去大半。一时间,令人不安的腥味微微溢散,令拜殿更像刑堂了。

“对了,我不好吃素。若有腊肉,可焖在面里。”

斗笠客面朝厨灶方向,悠悠道。

右面三人武器被其一臂之力锁在一起,抽动不得,便同时出掌击其后背。斗笠客撒开右臂,转身步伐后撤,漠然正对着这深夜来袭的四人。四人均做樵夫褐衣打扮,鞋面绑腿均泥污一片,似乎在林中潜行了数时。只是面上围着巾布,不欲使人识得真面目。

“几位,确实是要杀我太平尉么。”

斗笠客从压低的笠檐下对他们逐一扫视,随即云淡风轻地举起两臂,对他们翻覆手掌,表示自己确实身无凶器。

“虽称太平,所行俱是酷吏之事。丧在你手的无辜之人何其多也,杀你自是应当。”长剑者恨恨道。

“哦?我在都天为官日久,不知道江湖里竟有这么多高洁的君子。”太平尉讶异,拊掌道,“惭愧惭愧。头颅在此,请取吧。”

大概是看这人口出狂言,疯癫无状,不似那生杀予夺的大僚气度,朴刀者又出头道:“既然是太平尉,为何不带御赐的双斧。”

“太平双斧,是圣人亲手赠我的礼器,只斩罪大恶极的反叛之流。”

太平尉松散地划开步子,伸掌出去:

“我看几位都是登在应兇谱上的名士,想必人品贵重,怎舍得以斧伤你们呢。”

被识破来路的四人俱是一惊,随即重架阵势,将这大员围住。

“请,请。”斗笠客笑,“几位,不必客套,使出全力,好速战速决。某正饥火中烧,难耐得很啊。”

而厨房中,白脸汉低头看着万豆灯。

万豆灯吓得豆大的眼泪直往外滚,人要浸在泪珠里融化了。

对此情形,白脸汉一对黑瞳动也未动,如鳇鱼眼睛,没有眼皮也似。他走去水缸旁取水净手,边洗边问:“万小姐,请问有没有腊肉。或其他带些肉腥的,也可以。”

她哆哆嗦嗦从墙角箩筐里刨出几板风干肉献过去。白脸汉见了,捻起来点点头:“有总比没有好……我家主人一顿少不了肉味。”

前面拜殿的墙壁上人影闪换,扭曲缠斗,如同上古以人牲献祭的诡异狂舞。四人合围斗笠客,刺、戳、砍、击,分攻向不同部位。斗笠客扭住短棍者手腕,手肘杵中其胸口,又仰身避开朴刀劈砍,翻身跃起,踢偏背后袭来剑风,同时铁钩从其脚下堪堪擦过。

四人渐攻,渐觉异样。此人似只是一味躲避,徒耗他们气力。仿佛拼死的搏杀,只是其一人的游戏。

“太平尉不是有刑杀的好手段么,离开双斧,怎的光知道躲闪。”长剑者带伤又抖腕刺去,冷冷讥道。

斗笠客含笑轻吭一声,似是应允:转眼便握住长剑者手腕,反力一别。手腕断折声中,白刃剜过长剑者自己的脖颈,出刃仍带温热,血珠淋漓挥向铁钩者。他惊异中举双钩便挡,那无主的长剑在巨力带动下,震敲在钩身上,如脆玉般崩作数段。斗笠客猛抬云靴踏去,回挡的钩首便挂入铁钩者胸口。随即他两襟当中啜地一声,似散了一口气:是钩尖已深深没入心中,血出如涌。

身后,短棍猛扫下盘,朴刀劈斩颈项斗笠客只是轻轻跃足回身,靴头一挑,挑中短棍击着前者喉骨,其颈喉便坍陷出一空空洞眼;后者则是心受一掌,本就惊惧难持的朴刀脱飞在五步之外。

闪电之间,四人中已有三人渺无生息。朴刀者手无寸铁,急急后退几步,抓回朴刀,勉力举臂,在颤抖中重新对上这杀人如爇的太平恶鬼。

斗笠客缓步向他走近。

刀面横持,白光在拜殿雾中一闪。吸纳血腥的冷雾,已淤积在朴刀者肺中,呼吸声格外沉重。

他胆颤地咬牙,抢先一扑,双手握刀自斗笠客身左上挑。然而刀未挥出,斗笠客又神鬼般跃至他面前。两掌拍来,双峰贯耳。朴刀者未及后躲,耳朵里嗡震不已,口鼻涌出污血。他眼中充血欲裂,视线为黑斑所占满,随即便陷入一片茫然的黑沉。

大掌轻拍他麻而冷的脸颊,转去制住他头颅。两边颞骨在掌握下咯咯作响。

“太平尉……大人……良都尉……!”朴刀者在掌下发出话音模糊的哀求,“我愿说出幕后指使者,大人请……留我一命!”

斗笠客着力收紧五指,感受着濒死的鼻息喷在掌心,微喟道:

“英雄,你不知道,每日夜有多少人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一个个去记,徒费心力。”

持刀的右手也被这凶兽钳紧,发出筋骨崩折的碎响。

“我不过是圣人座下的走兽,知道扑食杀人则已。”

朴刀者在极剧的疼痛中已心神失序,张口无声,只有絮絮的轻呵。而斗笠下发出一声被取悦的吭笑。

猎物绝望时的谵妄之态,于其仿佛只是一道怡心的席间小点。

受这轻笑的刺激,朴刀者五官抽动,以变形的右手将刀柄往上抛起。已是最后拼力一搏。

斗笠被无力的刀尖堪堪挑开。

面孔失去遮挡的太平尉,竟短暂地放开了他。朴刀者就在这一瞬的空白中,见到了阴影之下,这恶名昭彰的酷吏真容。

与头先不着边际的笑语不符。这是一张神色倨冷、化外之人的脸。直鼻,胡目,立眉。对视中,那高挺的鼻梁上逐渐漾起了波纹,整张脸也变得鲜活、艳丽、张扬。如同兽皮在烛照下展示,光彩斐然。

那是野兽在模仿人类的狂笑,是扑食前的怒容,能够招致最深幽的恐惧

猛虎在食欲中大笑着扑向他,两手分别把住了他的上下颌。只听见惊惶万状的哀嚎在空山之中,一圈波连一圈地扩大:

“人虎……人虎!”

碎齿,半边下颚,撕裂的耳廓,湿腥的断舌,沾污了凋敝的木门。血水汩汩,缓缓浸润门下的莲花拜石,使得花叶鲜活扭动,仿佛在佛手捻绕下聆听了玉音金声,就受福茁长起来。太平尉搓抹红热的双手,低头看去,对这血莲花笑笑,又顺手提起几具尸体的右腿,将其一一抛出大门外。

“都尉。”白脸汉把身子探出厨房的窗户,一手握着大勺,还是没什么表情,“夜宵好了。”

万豆灯缩站在灶旁,两手哆嗦端着面碗,即使冷雾侵肺也不敢咳嗽。

斗笠给刀磕得缺了一角,太平尉拾起来拍了拍,又将大门关合,心情大好地穿雾入庭。走入厨房后,便取水洗手。万豆灯待其转回身,才敢低头把面碗呈上去。

冰冷的大手拍了拍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