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做出谦眉下首的姿态,实则哼笑道:“依我浅见,天人之衰,正是因天人生出了不应有的慈悲。”
“天人应承天道。天道不仁,天道无情,如此才可周密地排布世事运转。正是慈悲使你失堕。慈悲使你化出人身在世上行走,使你历经刀伤、火焚、沸煮、哀溺、囹圄、生育……”
“不错。”白氏依言抚摸自己后颈,“我这头颅确实掉下来过不少次。”
他扳着指头数道。
“你曾救过北海姥鲛,它却在失明的困苦、和寻不见亲族的孤独之中洄游百年,最终在访仙天艟的铁箭钩剐下绝望死去;你曾救过良斐之母良氏,后却因神力无法维持,致良氏暴卒,良斐姐妹流离转徙,短短几十载吃了不少非人的苦头;你还曾救过坛山万了义,却使她从此迷心于长生之法,终使邪术与亲生女儿换躯以延命;你还妄图救回救生塔下堆垒的死婴,可你自身累伤过多,神力受损,不光无法救活死婴,还产下了恶蜕,产后又因恐惧而将恶蜕抛弃……”
他静静凝目白氏的面孔,想亲眼见到她溃灭的痛苦。
“那恶蜕被万了义收养,自命为无烬。或许是取死而无余烬的决绝之意……她死后,确实半点尘烬也没留下。”
“如今她也在我腹内。我能明显感知,她对你每一丝浸毒的恨……无烬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神识只凭这份恨意强撑着,至今未能彻底消散。你想见一见她么?还是仍旧不敢。”
白氏默默无言,神色一如往常,浮着淡淡笑影。
“是啊,我怎么眼拙没觉察出来。你此行大费周章侵入我的识海,当然不会是为挽回一只已死的恶蜕。”他欣欣然扬掌,将小粮一路所经所行,翻页般在白氏眼前展演。
画页定在小粮哀戚回望的泪眼上。
“你只是想救这小贼吧。抑或说,你唯一的真正的女儿。她身承了你的天人神力,却还未及学来你卑弱的慈悲,确实值得我美餐一顿。”他与掌中的小贼双眼对视,“请放心。我且在消化她的情郎。她本人还正自安睡着,未入我口。”
“可确实要快些……要在她学了无用的怜悯之前,要在她善恶未明之前,要在她擅手介入凡人的因果前……将她一口吞下。”
他自喃,收掌握起,身周飘起浑浊的漩流。
白氏语气泰然:“原来如此。你有如此吞食万物的大志,就是想成为天人?”
他为她的轻飘语气所一顿,缓声道:“你不需以这样的话来嘲讽我。你高居云端,只是因自己盲目的选择而历经困苦。我日复一日被浸蚀、被噬咬的切身之痛,你又如何体会得了。”
“白氏。败给我吧。你已衰落至此,再如何挣扎苟活,最终还是会如肉体凡胎般腐烂死去。不如尽入我腹。”
他目带悲哀之色,似是恳求地回望她。
“我能消弭你的痛苦。我善于织造幻梦,我会将你与小粮,乃至无烬,包裹在温暖的梦境里。梦中你们是长相厮守的母女。梦中没有亏欠与冤孽,只有永恒的温情。”
“只有我,无心无觉,才能令天道自如轮回,才可避免你因慈悲造下的如许多祸端。”
在他身后,滔滔不见其顶的黑潮巨浪,无声掀起,将二人罩笼于视、听、嗅、触全无的寂暗之内。
唯有他一双眼目在黑暗中霎亮地睁开,千万条黏滞的臂膊,从浪潮下伸涌而出,紧捉住白袍的身影,将光点一寸寸拆解、吸食,直至将盈动的白光湮灭。
餍足之后,他带着倦意垂目。
不过如此。
正要趁这时间再克化会儿难啃的小燕公子,倏然间白光便自四面八方凶悍地穿夺而出,天上地下均是遮挡不及的罅漏;末了这所有蹿扑而来的白色利刃,却汇为万万吨柔和的绢纱,席卷包缠了他的识海。
宽阔的记忆之海,变为白色的平川。他见到从前的自己扮着皇帝的面容,立在皇后汤药苦涩气味飘绕的病帷前。
皇后咳嗽问:陛下近日怎么总得闲来此。病气难闻,不要侵扰了贵体。还请陛下离去吧。
他背手久站着,手中拨转着珠串。斜阳打入窗格,他上半张面容沉在阴影中,下半张脸却微启唇,对她说了几句话。
皇后在帷后咳罢了又笑。他又对她多念了两首皇帝曾亲书的诗句。那是皇帝少年时写给她的,后世已经将其中鲜明的爱欲解读为求贤的譬喻。
她的笑忽然弱去了,低低回游在宫室内。难道那是幽隐的啜泣。他实在不懂得,人的情绪如此变化多端。
自始至终,他只是停留在帷外,听着她抚教一对孩子,听着她长久地出神,听着她白发的生长,听着她落寞地向他转过面来。
你究竟是什么。皇后问。你是妖物?
他失笑:妖物未免太难听了。算是吧。你目光灵慧,如何发现了我不是你丈夫?
皇后平坐:因着你总是沉默地在外陪伴我。不再命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他抚颌:啊呀,看来我好心办了坏事。竟这样叫你发现了我的破绽。
皇后蔼笑:你不必怕。我不会揭穿你。但你可否戴上面具?我不愿再见着他的脸。
病帷如被最后一息吹过,轻轻飘动。他走近一步。床褥上整洁得不曾像有人长年睡过,榻中央铺开了一套素色衣裙。在月光底下,微微浮闪着幻动的粼光。
“怪不得先皇后的尸身不翼而飞,兰台记之为尸解仙去……”他恍然而悟,转首向悬于半空的白氏冷笑道,“原来是你将她救走了。”
白氏坦然:“救倒是没救得活。我只是曾听见过她的祈愿:她不想入葬皇陵,永生永世困在这名头下面。于是我将她尸身盗出,又刨了一坑,将她埋于平平无奇的湖岸边。小鱼小虾,且够吃了。”
“不过,观此回忆,你似乎也并非全无悲悯之心。”白氏挥袖,将这幻景掠去,“方才那些滔滔汩汩的大话,是否有些逞强?”
他阴沉地眈看着她。脚下,黑浊再度滚涌而出,绽吐着如无数喉管被割破的濡声。
“来吧。如果你非要夺取所谓神力,就尽力与我比试一场。”
白氏俯身飞下,淡笑的眼目中锁着他死冷的铁面。凌厉的曜光,自她掌中闪出。
“我可从未说过,我只会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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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枕上雪
眼睫上仿佛负累了千年的霜雪,无比沉重。他从不断坠落的梦中不知第几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