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什么母,你母没死。”不要哭丧脸,手机拿过来,冯玉如说。

袁宵站在床边,继续往保温杯的杯盖里倒热水,看见冯玉如眯眼睛,吃力地看手机屏幕,微抖的手,放大图片,叫冯斌给她念念,密密麻麻的,写的是什么。

冯斌不敢不念,哪怕现在阿母叫他背弓箭去射日,他也得去。

可没念几行,人已经不行了,一大口气抽进喉咙,呜地哭出来。

他一哭,所有人面面相觑。

张弛最不好意思,打算撤出去,病房的门给冯朵压住,心是好的,眼神坏。

好的那部分,他能领悟。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想做一家人,你就得听;坏的部分,他也懂。你也是男的,你来看看,男的干的好事。

十几秒内,冯斌已经哭得快背过气去,天大的委屈,春晓像目睹他这么大个人当众尿床似的,怜惜又嫌恶地看着他。

“你不中用。”

冯玉如说,微红的眼眶,眼神落到袁宵脸上,手跟着上来,拉住她,“宵宵,你念,念给阿嬷听。”

眼窝周围的纹路深深蔓延,那么大的渴望,那么大的惶惑,盼着袁宵能懂,在这个关键时刻。

他敢写,她也敢看。

不要小瞧她冯玉如。

袁宵没有让阿嬷失望。

「玉如,你好」之后几句寒暄的话,刚才已经读过,袁宵点开自己的手机,调出那一长条私信,不算信的信,郑书缘请求转呈,内容涉及当年泅渡金门以及在台各种经历,包括看似温情,其实伤人的现实推托,现在冯玉如想听,想知道。

她会读给冯玉如听,从头念,一字不漏。

我都要被呕出内伤了!

121/玉如你好

玉如,你好:

几十年的老话,淤积在胸,突然要说,实在不知从何处说起,如果这个时候,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敢问候一句,最近身体好不好,日子舒不舒心?

其他的话,不知有无勇气,对你说明。

好在现在网路便利,便利程度放到以前,哪里敢想。

由于我生病,最近肝炎再次发作,转氨酶特别特别高,白天脑筋昏沉,现在吃了药,赶趁头脑清醒,想到哪说到哪,尽量说,不成系统处,盼望你能谅解。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年的样子,我却老了,风烛残年,吃药多过吃饭,打字打到这里,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感觉白花花的石膏顶好像有你的模样,你就在我眼前。

当初的我,抱着必死之决心,能活到这个岁数,实在是侥幸,除了侥幸,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我的九死一生。小人物活一世,犹如海上飘萍,大风刮一刮,由不得一片浮萍去东还是去西,我就是这片浮萍,这个小人物啊。

知道我还活着,你会是哪种反应?大概要怨我恨我吧,尽管怨我恨我,玉如,我对不起你,知道你的情况,我深以为憾,我以为你会再成家,毕竟你还年轻,人生还长,可以把我当作人生版图的一段笔误,抹了重画,你不该这样傻。玉如,我泣不成声,接续回来再写,如果看到这里,你还愿意看下去,我唯有感激。

66 年,我离岛去往北方,发生什么事,后来你都知道了。

我说些你不知道的,当时的社会给了我们这批学生极大的便利,车任坐,饭任吃,我们是那样年轻,初初品尝到成人世界呼风唤雨的滋味,被这类快感深深刺激,浑身热血,意气风发。在我抵达后不久,遇见几名八中老同学,他们带我到处吃饭,满城逛,当时街上车少,可以我们的样子去拦车,车子不敢不停,不敢不载。那天,我跟着他们跳上车,进到一处民宅,看见一个瘦弱的男人,不成人样,身上穿的大概是二号军装,十根手指给人吊在树上,手指血肿。我问这人是谁,队伍里有人说,这是 xxx,有人立刻笑话,这是他亲爸(指前面说话者)。那人又驳,早他妈划清界限了。

从此我几乎夜夜梦见那十根诡异的手指头,甚至梦到那十根手指头,是我的,是我的手指。

我对不起靳老师。

我是懦夫。

别说耳垂,用一双耳朵来赔,我也愿意。

靳老师的女儿出现后,我在厂里的处境更加艰难,我不怕孤独,不怕冷眼,不怕干体力活,但我怕死,我害怕我这个人彻底的消亡,真正的死亡是对人生的彻底失去,我害怕。可害怕没有用,人在一件事上创造力大得吓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就是折磨同类。

靳老师有位翻译官学生,厂里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翻译官,但知道什么叫总统,那些事,我不愿意再回忆,有时候,人比禽兽好不了多少,人还不如禽兽,骂一个人禽兽不如,甚至可以说是对禽兽的羞辱。

那段日子,是我连累了你。你却眨着眼睛说,你年轻,正是能受连累的年纪,啊,玉如,我的心彻底碎了,为不怕受我连累的你,碎了,我怎么忍心再再连累你。我必须死,换你和斌儿活,但我怕死,在我决定死的那刻才知道,原来我怕死,怕到质问天公,就算你是天公也没有将我逼死的权利!!

是我骗了你。

过去的事,实在不堪回首。

当晚,海面太黑了,像是天公的黑袍,而我,游在上方,是这袍子上的一只白虱而已,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主人家抽手拂去,死得轻如鸿毛。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我摸不着边际,海水太凉,游啊游啊,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有一阵实在游不动,几乎迷失方向,几乎认命。脑子里忽然想起,和你在岛上双孔弄里吹海风,夏天热,少年的我们走进几块岩石叠成的岩洞,坐下来,一起吹风,等到太阳小下去,再到海边捉鱼虾。你喜欢筼筜,喜欢去那里看渔船归港,你喜欢晨曦微薄,看小船吃水下海,张着风帆,海风劲吹。

玉如,我是想着你,才游到了彼岸。

等着我的,并不是解脱,我被蒙住双眼,绑住双手,这之后的事,还是不说了吧。

几乎九死一生的我,安定下来没多久,1979 年 12 月又撞上一个大事件(若你不太了解此事件,可以让儿孙们代为查询,现在上网方便),当时在高雄的我,目睹冲突惨状,警棍石块齐飞,我也因此受伤。

庆幸的是,这场动乱让我结识到刘国基刘大哥,他父亲是淡江大学数学系教授,后来我初入台大,念农业化学系,包括转系,多亏刘大哥一家支援帮助。

八十年代在台北重庆南路,有好几家卖禁书的小书摊,沈从文,巴金,钱钟书等等等等,都卖得很好,看到这些书,尽管纸质粗糙我还是买了几本来,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台大附近有所公寓专门放艺术电影,只收一张门票一瓶汽水的钱,我在那里居然看到周璇主演的《马路天使》,鼓手陈少平,歌女小红,故事并不多吸引我,只是想到你姆妈是上海人,想到你,玉如,当年你该听你姆妈的,不该嫁给我,我不是个能叫你尽享福分的好男人。

你该享福的。

你该放下我,找个体贴可靠的男人过日子,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哪个好男人,知道你的好会不用尽全心待你。

99 年大地震,当时我人在南投,也是台湾中部受灾比较严重的地方,说起大地震,又是一场死难,如果没有朋友搭救,我已经是只黄泉老鬼。少年吃苦,青年波折,中年劳顿,老来多病,真是一点都由不得自己。人人以为自己能左右命运,其实大多数人都在被命运左右。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玉如,我在台已有家庭,她知道我的来历,对我的过往只有体谅,两位内兄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以为你一定会再次成家的,玉如,对不起。

孩子们都大了,孙儿孙女们也相继上大学,蓦然回首,我已如此老迈,从别处打听到,斌儿在深圳开公司,生意兴隆,成就远在台湾这几个不成器,只知道死读书的孩子之上,没想到你还把丹青哥的孩子抚养长大了,玉如,你是如此刚强果断,聪明伶俐的女人,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是我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不敢给你看到我的老相。

……

想问问你,能不能接受美珍?又认为这对你,不太公平。我该怎么做呢?玉如,你能告诉我吗?关于你,其实她没有意见,是孩子们爱护他们妈妈,相继找我谈心,劝我认真考量。人老言轻,总归要听儿孙们的,我不能做主。

太虚伪了,把一切推给时代,把一切怪罪命运,但确能把所谓的选择权利返还给阿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