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的植物和爸爸的画摆在一起。

就像咱们父女俩在一起。

“你先到处看看,爸爸去跟老朋友们打个招呼。”

冯忍涛说这话时,眼望前方走来的乌泱泱人群,已经在挥手,对高个学生说,“阿震,你留下,带路啊。”

“好,老师放心。”

高震答应。

将手一展,没有系扣的袖管往上缩,露出小臂纹身一角,目测面积不小。

发现袁宵在看,他挂上笑容,不慌不乱将扣子系好,说马上带她去看老师的新作,也是这次画展的重点。

人堆望一眼,袁宵看见从前总和冯忍涛在节目上吵架的那位陆教授也在场。

且是如坐针毡,强颜欢笑地在场着。

《走麦城》作为画展重点,并没有摆放在核心区域。

简单介绍过嗅觉展览,感官革命,高震说抱歉,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袁宵继续看画,她在冯忍涛手机上见过这幅画,画上的红砖小楼,骑三轮的白发老头,水泥秃楼梯坐着两名青年,震撼感远不如现场看,来得强烈。

周围越暗淡,油画越光亮。

气息陈陈的,莫名哀伤。

边上黑色装置高震刚才介绍过的,脚踩踏板就能闻到相关气味,袁宵正要踩,身后传来一道男中音。

“爸爸画得怎样?”

冯忍涛走近,两手背到身后,“不如以前了是吧,没办法,不服老不行。你看画上爸爸多年轻,那时候还没二十岁,太年轻了,年轻好。”

人年轻,浑身劲头。

拳怕少壮,爸爸打不过人家咯。

袁宵见他孩子气地给她展示黑色装置,弯着腰,左右瞧。

别小看它,请纽约朋友弄的,踩下去能闻到一股臭味,你们这代人没怎么闻过,认不出来,这是老街味。

调得特别像那么一回事。

大夏天,临时卖菜档的烂菜叶子腐成汁,谁用硫磺皂洗头泼出来的污水,外加楼后边的公共厕所,那时候多得是人随地小解。

想想也知道是什么热闹的味。

这伙人能让人在 Jan van der Heyden 画的城景里闻到阿姆斯特丹运河的臭味,也能让来看他画展的人,闻到九十年代的臭味。

幸好爸爸来得及时。

一脚踩下去,还不臭到我女儿。

“宵宵,你讲,这里弄得好不好?”

袁宵实话实说:“画距太近,不能拉开足够的距离看。”

冯忍涛嘿地笑了,英俊面孔出现一丝丝傻气。

“爸爸也是这么说的,我们父女俩想一块儿去了。没办法,有时候是墙不够高,有时候是场地拘紧,有时光不好,不管在哪里开展,国内也好,国外也好,总有遗憾,干不到最好。人生嘛,过的就是遗憾。”

不管衬衫会不会蹭脏,冯忍涛贴墙站,这是距离拉得最远的位置了。

又贴墙蹲下来。

膝盖啪嗒几声,他不好意思起来,自嘲:“爸爸老咯,嘴巴不说话,骨头先说话。”

冯忍涛的声音在袁宵背后。

他说,朋友叫他不要把画作背后故事写这么直白,在外面讲话好歹兜着点,他不答应,朋友说他不安分。

是了。

但凡有能耐的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

注定安分的是群什么人?凡夫俗子。

“爸爸画不动了,这幅画几乎要了我的命。”

更别说《小姐》这样的联画,不行了。

袁宵发现他蹲着的样子,从身形到仪态,其实很像阿公冯丹青在内蒙拍的某张黑白照片,像极了。

“年轻时候血气方刚,血气就是力比多,旺盛时期,点子想法你都不用想,一个劲地往外井喷。外行的不懂,哪个天才不害怕,不害怕就不是天才,有天分的创作者都害怕,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力比多在衰退,哪天忽然没了也说不定。”

“灵感、激情通通没了,天赋天赋,老天赋予的,物权在它那里,它又给拿走了,你能怎样?爸爸画画这么多年,接触不少人,好的作品,创作者往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的。你问他,你这怎么想的,怎么搞出来的,脑子动了哪里,他比你还懵逼呢,死活讲不出道理来。”

“说白了,就是天授,怎么说得清?说不清的。”

冯忍涛长长吁口气,“每到这种时候,我老想起你阿公,你阿公他,讲得清天授的东西。”

每次总是“你阿公”。

袁宵很清楚,他拿她做标点,给男人定性,斯人已逝,这么多年过去,冯忍涛还是不愿意承认那人是爸爸。

100/走麦城

能把天授的说清楚,是另外一重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