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病得很严重…”

“严重到完全无法思考,还是完全不想创作了?”

片刻过后,夏米回应:“他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结局。”

“所以亚当尝试写过第三部的故事。”

“但是亚当没能完成。”夏米说,“他因此备受折磨。”

“因为创作不出来作品吗?”而不是因为病痛。

夏米没有否认。

“那第三部,亚当只提供了不到一千字的简略大纲。”蕾奥妮说,“尼尔也没有参与到创作中来,那其余内容,都是你填充的?”

“嗯。”夏米说,“是的。”

蕾奥妮还是不太相信:“你知道我们没办法给仿生人判刑吧?你想帮尼尔脱罪?如果你不诚实的话,可是会被销毁的。”

夏米却一点都不担心这些,反而很坚定自己的说法:“是我创作的。”

“既然如此。”长久沉默的弗兰突然开口了,“为什么不给予一个光明的结局?”

弗兰看向夏米,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是否也认可埃迪迎来死亡的结局?”

夏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不。我们喜欢埃迪。我并不希望他死。”

“你向亚当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吗?”蕾奥妮问,“譬如你希望埃迪活过来,继续冒险,让故事完美地延续下去之类的。”

夏米却说不出话了。

“因为亚当不允许。”弗兰一语道破天机,“指使你的并不是尼尔,也不是你自己,而是亚当,你无法篡改他设定的结局,就如同埃迪永远无法反抗创作者设定的命运,即便你拿起笔,你依旧不能作出最贴合内心的决定。”

夏米看向弗兰,深深的,它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而是说:“大家不喜欢这个故事,我很抱歉。”

它也不可能让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它如何写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结局?如何让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去感动他人?

“如果是亚当,他会设计更多精妙的诡计,哪怕这是给埃迪下陷阱。如果是亚当,他会用夕阳和黄沙给予埃迪壮烈的落幕,即便他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是亚当…”夏米说,“亚当总能写出动人心魄的故事,我却不能,是的,我不希望埃迪死……”

如同不希望亚当死。

可人的寿命总是这样短暂,时间又总是这样的漫长,漫长的时光洗去了战士的荣光,换来的是行将就木的身躯和枯竭的灵泉,亚当之所以固执地坚持这样悲恸的结局,只是因为他也要迎接自己的死亡。

那样让人悲伤。

那电影里活过来的埃迪又代表了什么呢??

妈呀,好问题啊

我不太明白

夏米的金蔷薇(25)

昨晚弗兰走后,夏米蜷缩在角落里,回忆起亚当。

战时所受的伤给他的双手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这让性格本就称不上体贴的亚当变得暴躁,和外界尊敬的大作家不同,在家的亚当常常发脾气,因为写不出东西抓狂,他本就说一不二,还能活蹦乱跳的时候,他的助理就没少受他的指责,就连夏米偶尔也会被他牵连,遭到几句责备。

但夏米已经习惯了亚当从不听人劝阻的固执己见,他从来如此。即便亚当决定放弃治疗,回家休养,夏米也无计可施,哪怕它十分期望他留在医院,就像以前生病住院那样,痊愈,然后充满写作的热情,再进行新的创作。

在他死前的六七年的时间,亚当几乎写不出任何东西了,他总是对自己的文字不满意,写了许多零零散散的文章,大多是随笔,但亚当并未将这些出版,此外,他还有一个无法了结的夙愿,那就是将他最有名的作品画上一个句号。

埃迪的毁灭是注定的,在他与夏米交流结局的时候,夏米就曾向他提问过:“埃迪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大家一定希望他活下去。”

亚当吸了口烟,他花白的胡子都带着一点颓败的灰色,闻言,他只是拍了拍夏米石头般坚硬的脑壳,说:“因为死亡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那时夏米才明白,亚当已经失去了此前一往无前的勇气,他的心中装满了对死的设想,他时常将死亡挂在嘴边,窗外的景色不再吸引他的目光,在亚当不得不杵着拐杖、使用轮椅、甚至双手颤抖到无法再书写一个字的时候,他的骄傲随着暮年最后一丝火焰一同熄灭了。

夏米并不赞同他的人生心态,它用狄兰托马斯的诗鼓舞他,幻想着亚当恢复健康后,他能带它去耶路撒冷朝圣,夏米在病床前给他诵读海洋的广大,读他年轻时写的诗歌,就像亚当刚成为它的“父亲”时那样,为他诵读一切他喜欢的文章。

亚当很少带夏米外出,夏米拉着他的手,畅想着再走一遍亚当走过的路,亚当却总是回以沉默。起初,躺在护理床上的亚当尚且能够言语,夏米能根据他说的话,把那些文字规整后敲打在电脑上,后来,亚当变得口齿不清,意识也不再清晰,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对第三卷的创作。

每当亚当因为想不出接下来的剧情而烦躁的时候,都是夏米帮他梳理,让故事得以进行下去,但夏米却觉得很不自在。

那时候它才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亚当的作品,和它之前负责的抄录与润色不同,夏米要完成几乎全部的写作,倘若如此,这真称得上“亚当的作品”吗?

它带着这样的困惑停笔了。

亚当是如何想的呢?他已经老得无法思索了,徒留写完这本书的执念,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这样猝然长逝。

夏米还记得他临死前,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的落日,他的眼神中有挣扎、痛苦,亚当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坦然面对死亡,而是满怀遗憾的,夏米发现那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亚当看向它时,这种复杂和矛盾才达到顶峰,最终演化出一点模糊的泪水,然后永久地合上了。

夏米察觉到了什么,它久久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敬重的男人去世,它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迷茫,如同浪潮一样吞没了它。它在此刻才彻底意识到,即便它拥有了名字和“父亲”,它却始终没有得到人的权利。

在亚当带着他的学生和助手去远方采风时,它却因为身体笨重而被留在家里,亚当看过许多人的文章,却从来没有要求它写一篇习作,他们畅谈了许多创作的细节,夏米却不是他的学生或朋友。它只是站在它背后,聊以慰藉的工具,夏米只是一个工具。

“夏米。”蕾奥妮向它挥了挥手,“你卡顿了吗?”

“没有,抱歉。”

“你看起来像是走神了。”蕾奥妮用手指点了点脸颊,另只手翻开证物,推到它面前,“我想你之前说过亚当受疾病的影响很难书写,那这些书稿,有哪些是你写的,哪些是亚当写的呢?”

夏米看着摆在面前的书稿,有些怀念,却没有吐露真相,夏米说这些都是亚当写的,蕾奥妮却怀有疑虑。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夏米不愿意承认,蕾奥妮决定从尼尔下手,毕竟比起看似天真好套话的夏米,尼尔更容易被攻破防线,没办法,人类的精神总是比机械脆弱。

在调取尼尔的等待时间里,蕾奥妮离开了审讯室,靠在水房走廊喝了杯咖啡。弗兰站在她对面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从蕾奥妮那里没收的,她还以为他早就丢掉了。

他只是在点火玩,很慵懒,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