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声并不在乎。
她的话虽然?是为了迎合圣心,却也有几分真诚。
她出自没落门第,年幼时家境艰难,门楣凋零。正因幼年时真真切切吃过苦头,见过世?情,才有非同一般的勇气投奔皇帝帐下。
对万千生民来说,御座上?的君主仁爱慈悲,总比冷酷漠然?要好?。
苏丞相喝茶太急,有些咳嗽,缓缓咳着?道:“柳令君说的是,老臣也这样认为。太女殿下调兵的举动突然?,却也是为无辜黎庶谋求生路,出自一片仁悯,只是殿下年纪还轻,没有掌握好?分寸,还需多多历练不过么,南人确实太猖狂了些,到底是十几年来悠游自在、不服管束的无父无君之辈。”
柳、苏不愧是朝中重臣,说话极有分寸。既赞颂了东宫调兵的举动,又含蓄挑出些许缺点,不至于显得逢迎谄媚。
然?而他们?两人抢先说完,如果薛丞相再把同样含义的话说上?第三遍,场面就会显得尴尬起来。
于是薛丞相另辟蹊径:“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将?这支兵马尽数调回?。他们?接到钧令后,由?钟离郡安远县驻地出发,急行至庐江境内,兵锋直指舒县,途中惊动数地官署,即使以?辞令勉强搪塞,当地士族豪强一旦心生疑虑,他们?怕是难以?自处。”
这是老成持重的稳妥之言,皇帝嗯了一声:“太女密折中亦奏请此事,事不宜迟,你来执笔。”
内侍立刻捧来笔墨,铺陈绢布。
薛丞相亦不推辞,他早年便以?才学闻名,只短短数息心中便有了成算,手不停挥,转眼间挥洒纵横、敷衍成文。
待得墨迹稍干,宫人捧起绢布、登上?御阶,呈到皇帝面前。
御座前垂帘密密实实,片刻的寂静之后,层叠垂帘间,皇帝的声音传来,清淡缥缈:“可。”
薛丞相无声松了口气,心中班门弄斧的忐忑渐消。
诏书写成,殿中气氛立刻松快很多。
苏丞相咳嗽着?道:“臣以?为,调兵一事,归根结底不在太女殿下时机掌握合适与否。只要调兵,无论言辞掩饰多么得当,南方都会起疑。但南方局势糜烂,若再遇上?这种情况,我?等为臣者,难道要企盼东宫不管不顾袖手旁观?”
柳丞相及时捧场:“苏令君的意思是?”
苏丞相年迈,说话的声音亦有气无力,话锋却冷凝如铁、森寒如冰:“一点愚见罢了,既然?定?在下半年,不如加快速度。百姓久遭凌虐,恨意如烧如沸,朝廷若加大力度再推一把,何愁不能尽快起事?”
薛丞相语带犹疑:“如此一来,只怕南方的压力太大。”
“天底下哪里有躺着不动就能安享花团锦簇、太平富贵的道理。”苏丞相的语气很软,话却很硬,“朝廷不是不想出兵,是实在无力兼顾两边开战。北边那些善战士卒,都是世?代遭受荆狄凌虐愤而投军的良家子,十年了,北方十二州良家子打掉了几乎一代,且不说北方士卒血战多年疲惫至极,还愿不愿意接着?去南方征战。”
柳希声及时轻咳一声:“苏令君,南北皆是大楚领土,不宜区分这么清楚。”
道理归道理,说出口便有些不太合适。
苏丞相又咳嗽两声,谢过柳丞相,而后道:“不说别的,就说那些兵马如果还能打,再让他们?接着?往南方征战,将?来南方彻底收入朝廷掌控,南人说话有何底气当年圣上征募流民起事,其中大半是北方流离至南边的流民,而后对荆狄开?战,用?的依旧是北人,如果连斩除南方世家用的都是北人,北人会怎么想,南人又会怎么想?”
“南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看北方打生打死。这话好?说不好?听啊,圣上?希望将?来在南方重开?科举,选录官吏,但这些官吏入朝之后,真能站得住脚吗?南北皆是我?大楚领土,再往上?追溯,千百年来南北一家,若一家人心生嫌隙,又怎能弥合关系、齐心协力?”
薛、柳二人同时一默。
片刻的静默后,御座上?皇帝淡淡道:“写个折子,呈给朕过目,再由?文华阁共议。”
苏丞相扶着?椅子扶手起身:“臣领命。”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柳希声低头笑道:“臣这些时日回?家,府外拜帖不断,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交受人之托登门求见,真真没有片刻安宁。臣的内人不得不对外称病,才能缓口气。”
“哦?”
薛丞相闻言,仿佛深有感?触,心有戚戚道:“昨日臣的大侄女抱着?孩子归家,直说夫家待不下去了,客似云来门庭若市,甚至没有抱孩子的功夫。结果她一进门,便被臣的夫人拉过去共同待客,忙得脚不沾地。”
苏丞相没有应和,只是拨弄着?茶盏的盖子,叹了口气,显然?正深受同样的困扰。
不必三位丞相细说。
他们?都知道,这些访客登门是为了什么。
对于太后的薨逝,皇帝表现?出了极致的悲痛,甚至因为哀伤过甚,不能亲自出席太后的丧仪。
但与之相反的是,皇帝下令,以?日代月为太后守丧。如此算来,待到下半年,太女殿下便要出孝了。
这样的反常,这样的急迫,究竟是为了什么?
绝大部分人都明白,太女殿下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已经是可以?成婚的年纪了。
薛丞相微微侧目,不动声色轻瞥柳希声。
揣摩圣心是所有朝臣终其一生必须学好?的一门课程,且与国?子监、太学不同,那里的学生即使学不好?教习讲授的内容,最多就是被退学。
但如果修不好?揣摩圣心这门课,很有可能便要永远退出这个美好?的世?界。
论起揣摩圣心,薛丞相自认不及柳希声。
那么,柳希声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是为了什么?
“不成体统。”
御座之上?,皇帝缓声说道。
从很久之前开?始,皇帝就不再对臣子表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了。正如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轻而缓,像清晨浩荡江面上?笼罩的一层柔白薄雾。
“文宣皇后生前,常读老庄,极推崇‘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认为德行当居首位。与其挖空心思弄些旁门左道,不如修持己?身德行。”
皇帝很少说出这么长一串语调平缓的教诲,薛、苏二人若有所思,柳希声起身,行礼道:“文宣皇后贤德昭彰,堪为天下表率,臣的内人多年来常常暗自学习效仿文宣皇后德行,只是太过谨慎,空守着?男女有别,生怕触伤文宣皇后声誉,不好?公开?宣扬。今日听闻圣上?教诲,想来他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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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