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娘心惊胆战,哪敢直说,眼看沈夫人在侍女搀扶下?走下?肩舆,越过她要向里走, 连忙紧追两步赶上, 连声道:“母亲,母亲,您别胡思乱想, 先?回去?歇着……”
沈夫人毫不理?睬,快步向内。
“母亲。”王九娘急急追上去?。
沈夫人骤然回首,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堪称冰冷:“你?要帮着王志坚一起糊弄我吗?”
刹那?间王九娘脚步顿住,愣在原地。
她被母亲那?一瞥看得全身发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身边侍女担忧地守在一旁,张张嘴想要安慰,却又不敢出声。
但人被反复刺痛之后,往往会变得坚强。
王九娘深深吸气,压下?眼底的泪意,只?见沈夫人已经登上书房前的石阶,厉声道:“王志坚,开门!”
父亲正在书房中听取供词!
王九娘跺脚,心知母亲如今决计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且兄长还是?以那?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她追过去?,然而还未曾来得及出声,只?见那?紧闭的书房们已经开了。
王珗坐在书桌后的椅中。
他的鬓边冒出了丝缕白发,分外显眼。
没有理?会满脸焦急追上来的王九娘,王珗平静道:“进来吧,你?是?七郎的母亲,该听取供词,只?是?怕你?承受不住不过你?来都来了,就坐下?一起听。”
到底夫妻多年,即使情?意淡薄,仍然了解彼此。沈夫人看见丈夫鬓边的白发,一口气泄了,向下?直直跌倒,被两名侍女半架半抱弄到了椅中坐下?。
书房正中地面?上,大?管事立在那?里,见王珗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先?对主母行了个礼,继续禀报:“……共抓出了三名内贼,分别是?七郎君身边的双燕,掌车马的狄峦,部曲陈奇。还有些人也参与其中,但并不知情?,只?是?依照这三人命令行事,以为自己?是?在为郎君悄悄溜出去?作掩护。”
贴身侍从、车马管事、随行部曲。
王珗闭了闭眼。
最要紧的三个环节,绝不能出错的三个位置,竟然全都有问题,要么是?驭人之术太过差劲,要么则是?品行低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纵然正为这孽子的惨死心伤不已,王珗仍然无话可说。
“郎君从前时常参与桃花别业的……”管事像只?伸长脖子的鹅,呃呃呃片刻,才勉强道,“的活动,每当山上邀请郎君过去?,便会送来一张帖子,寓意有新的‘狐妖’可供狎玩猎杀。这些帖子收在郎君书房的匣子里,双燕偷出一张旧日送来的帖子,由陈奇设法送进来,假称山上有请。”
“双燕又在一旁假意相劝,只?说怕惊动了府里,于是?郎君便只?乘了一辆车,带了两三个人出门。那?两三个人里就有陈奇,走到半路突然发难,联合外边的凶徒,对郎君下?手,又和桃花别业的内鬼勾结,将郎君分开……将郎君放在了偏僻地方?……”
管事没敢在摇摇欲坠的沈夫人面?前提及王七惨遭分尸,然而沈夫人已经承受不住,蓦然爆发出尖锐至极的悲鸣。
“幼郎”沈夫人撕心裂肺,“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他们全家老小给我儿?陪葬!”
王珗皱眉,温言安抚道:“我吩咐过了,双燕和狄峦的口供都已签字画押,待会就处置。但陈奇还在逃亡,不需几?日便能抓回来,到时候再用他的命祭祀七郎。”
“不够。”沈夫人恨得双眼发红,哭喊道,“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把他们家的男人送去?做矿奴,女人送去?做娼妓,世世代代生不如死,偿还我儿的性命!”
管事愣了愣,心说双燕跟狄峦都不是家生子,人家全家早已经没了,否则何苦犯这牵连满门的大?罪呢?但这时总不能反驳沈夫人,只?得低头唯唯。
王珗道:“都依你。”
然而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不能安抚这位丧子的悲痛母亲。沈夫人昂起头,泪水长流:“还有那?沈亭的桃花别业,勾着我儿?深夜外出,才会遭此祸事。让他把桃花别业那?些内鬼,还有外面?的凶徒,都送过来,我要亲自一并处置。”
王珗道:“这不方?便,那?是?沈家的下?人,让他们自己?处置了便是?,犯下?这等罪过,肯定没有饶恕的道理?。”
沈夫人却听不进去:“死了的是?我儿?子,不亲自处死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沈亭呢,叫他来见我!”
连续数日忙碌,王珗早已心力交瘁。听见沈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耐着性子哄了几?句,再也没心情?多说,只?吩咐:“夫人情?绪激动,扶她回去?休息。”
“王志坚!”沈夫人痛哭失声,破口怒骂,“幼郎他死了!你?连哭都不肯为他哭一场吗!”
王珗木然看着她,对王七的恨铁不成钢、恼怒责怪夹杂丧子的悲痛,此刻一股脑化作了对沈夫人的怨怼:“他为什么会死,说到底还不是?你?骄纵他!若我当年没听你?的阻拦,真狠下?心打他几?顿,说不定如今还好好的!惯子如杀子,是?你?这个亲娘害死了他。”
“那?怪你?!”沈夫人哭喊,“如果不是?你?偏爱庶孽,待幼郎不好,我怎么会忍不下?心管教?他。他死了,你?连替他报仇都要瞻前顾后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书房中乱的可怕,上至管事,下?至侍从,听着这对夫妇彼此破口怒骂,互揭对方?疮疤,个个胆战心惊,恨不得当场死过去?。
王珗脸色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厉声道:“把夫人扶回去?休息,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你?敢!”
主母的积威到底抵不过王珗发话,几?名侍女半扶半抱,几?乎半强制地将沈夫人扶出去?往外走。
王珗头痛欲裂,瞥见手足无措站在房门外的王九娘,道:“你?与你?母亲陈说厉害,就当是?为了七郎的身后名。”
王九娘应了一声,连忙又快步赶上母亲。
“母亲。”
“七郎是?你?的同胞兄长。”沈夫人绝望的哭喊声一止,眼珠僵硬地一转,透出漆黑黯淡的光,“他死了,你?不说为他讨个公道,反而站在王志坚那?边。”
“我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
这句话就像烧红的钢针,深深刺进了王九娘的天灵盖。她嘴唇哆嗦两下?,耳畔嗡嗡作响,忽然奇迹般地沉静下?来。
她看着母亲,古怪地一笑:“我宁可没有这个同胞兄长,母亲,你?知道吗,兄长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沈夫人的侍女脸色都变了,惊慌失措想要阻拦,王九娘头也不回,一耳光甩在侍女脸上,将她抽倒在地:“滚开,贱婢。”
在沈夫人丧魂失魄的尖叫声中,王九娘面?无表情?,一寸寸贴近母亲扭曲狰狞的面?孔:“你?想为兄长讨什么公道?沈氏不可能把人交给你?,就算外公和舅舅都不会同意你?猜猜兄长他们去?桃花别业是?干什么?是?聚众淫乐,凌虐残杀妇人。这样的事传出去?,沈家还有什么家声,我们家还有什么家声?”
“别闹了。”王九娘看着母亲,“你?儿?子没了,不想连女儿?和娘家一并没了,就到此为止,见好就收。”
她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这样忤逆不孝的话,沈夫人嘶声尖叫,不住喝骂,全无半分名门贵妇仪态。
王九娘只?是?冷冷看着,面?无表情?听着母亲恨毒的诅咒:“我没心肝?母亲,这是?你?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