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泽偏暗的妆粉遮住白皙面容,再改换眉形,掩饰眉眼,换上平庸的衣裳,最后连帷帽都换成了便宜货边缘垂下灰扑扑的粗纱。
如此一番施为,就是天仙临凡也要黯然失色,虽然还能看出五官底子秀丽好看,却只能说是寻常好看,至少出现在舒县街头,不显得极为突兀。
马车停在路口,二人下了马车。
驾车的苏惠略带忧心地唤了声小姐,但看见景昭不容置疑的目光,还是驾着车走了。
一路上,苏惠随行时,穆嫔看着他圆圆的、喜气洋洋的脸,常常忘记这是个皇帝派来随身护卫景昭的高手。然而此刻苏惠离去,穆嫔忽然觉得心底一慌,好像长久以来的底气突然就没有了。
她有些不安,本能地往景昭身边依靠过去。
似是察觉到穆嫔心中不安,一只纤细微冷的手搭上了穆嫔的小臂,轻轻牵住。
那是景昭的手。
皇太女向来以谦和温文著称,和皇帝的强势冷酷截然不同。或许是为了消解百官对于女性储君的本能抵触,景昭很少表现出异常冷硬强势的态度。
此刻也是一样。
景昭的动作温和,并不强硬。但奇异的是,刹那间穆嫔有些慌乱的心立刻平定下来,仿佛她正身处于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堡垒深处,只要景昭还牵着她的手,那么任何人都无法越过皇太女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触伤到她。
她比景昭矮上将近一寸,此刻下意识抬眼,偏头悄悄注视着景昭的侧面。
刹那间穆嫔好像回到了建元七年那个秋天,她狼狈不堪地跪在秋风里,全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气愤还是寒冷。
冰冷坚硬的青砖沉甸甸硌在膝头,冷意仿佛要渗入骨头缝里。穆芳时低着头,袖底手指冰冷毫无温度,近乎空白地盯着眼前地砖的缝隙,等待上方宣判自己的命运。
然后她听见高处传来一个缥缈清淡的声音。
皇太女说:“本宫正缺一个侍奉起居的人,既然是穆家的女儿,送进东宫来吧。”
周围一瞬间嘈杂起来,似乎有人惊愕,有人讶然,有人慌乱,有人劝谏。
然而穆嫔已经听不清那些声音了。
她心神忽而一松,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下一刻她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剧痛传来,可能是出血了。
但穆嫔顾不上爱惜自己这张过去精心养护的脸。
她拼命磕头谢恩,生怕慢上半分,皇太女改变主意。
情况再坏又能怎样?哪怕进了东宫要挨打、挨鞭子抽,也是一条救命的途径,逃生的良机,是她必须要抓住的机遇。
她只记得自己额头磕出了血,恍惚间几双手七手八脚扶住她,一双青色衣袖挽住她,带笑说道:“姑娘是高兴的傻了不成,不必磕头了,太女殿下恩典,今日姑娘就是东宫的嫔妃了。”
几位宫女搀扶着她,穆嫔全身脱力,倚靠在其中一位女官身上,怔怔望着夕阳下远去的仪仗。
余晖映在朱墙金瓦上,映出万千华彩、道道辉光,轿辇穿行在明亮的光影之间,皇太女高坐辇上,背影有若仙人。
“……明白了?”
穆嫔回神,只听清了景昭话末的三个字,下意识匆忙点头:“嗯!”
景昭奇怪地看她一眼:“我说下一次你独自去打探消息。”
穆嫔立刻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妾……不是,我怕会误了姐姐的事。”
景昭说:“我就知道你没听。”
眼看景昭似乎并不打算再重复一遍,穆嫔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苏惠离去的方向:“姐姐,苏管事不回来了?”
景昭说:“我派他去做些别的,我们自己来这里探听消息。”
一路上,穆嫔尚且懵懂无觉的时候,景昭已经与苏惠打过数次机锋,并且完全确定了一件事。
父皇派苏惠过来,当真只是给她当随身护卫用的。
也就是说,苏惠从皇帝那里接收的命令,只有全力保护太女安全。
他是皇帝的人,将会忠实执行皇帝的命令,所以他会调动自己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全力以赴完成护卫太女安危这个任务,但除此之外,他不会主动为景昭提供更多信息。
比如内卫乃至皇帝在南方的详细布置,又比如超出护卫这一职责能力范围的信息。
除非景昭自己查到线索,否则苏惠绝不能主动提起。
当然,苏惠话中留有余地。皇帝不允许他主动提起,却没有限制景昭运用话术从他口中套出些东西。
但景昭并不打算这样做。
诚如她对穆嫔所言,她千里迢迢下江南,是为了探看观察南方民生,以及亲眼看看‘那件大事’。
她不该,也没有必要把精力花在苏惠身上,那等于和自己的父亲斗智斗勇,全然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收回思绪,景昭带着穆嫔,步入眼前这条街。
舒县的基本格局是东贵北富,南穷西杂。‘西杂’是指城西多集散市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生意都有,常有四面八方的客商出没。
眼前是城西最繁华的街道,叫做马市街。
顾名思义,这条街最初以贩马闻名。
自从齐朝末年动乱之后,南方丧失良马供应,大楚立国后,由于朝廷全部心力用在遏制北方荆狄,马匹被列入武备,受朝廷严格管控,几乎全部供应北方边军,禁止私自贩运。
南方九州没有良好的马场,于是直到今日,南方九州仍然极缺良马。
如今,马市街虽然以马市为名,却名不副实。
这条街上,除了马,什么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