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察言观色的本领何?其厉害,脸上顿时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么,家母信里专程嘱托我,说薛令君一片怜子之心,怕你远在京外吃了苦头,请我多多照看你照看不敢当,但我比你出来的早些,经验稍多些,分享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日好友获罪,父亲狠狠训斥,又把自己扔出京城,扔到了颂川这么一个远离中枢的小县。落差如此?之大,若说薛兰野心中没有任何?怨言,那是不尽不实的。
一年?多以来,她?每次遇上难题,写信回京求助时,多半得到的是冷厉言辞。父亲总是在回信中斥责她?动辄发问,不肯用心。
若不是今日柳知说起,薛兰野还不知道,父亲看似苛刻,背后却请柳丞相嘱托女儿?照看她?。
她?毕竟不是纯然的傻子,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柳知这样事必躬亲手?把手?教她?,必然也有父亲请托的缘故。
薛兰野鼻尖发酸,差点落下?泪来,赶紧借擦汗的动作掩住情绪,认真说道:“多谢。”
柳知眸光一瞟,瞥着薛兰野的神色,无声笑了笑,道:“都说了不用客气。”
薛兰野又胡乱擦了把脸,有些不自在,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看刚才这些……”
她?顿了顿,还是道:“这些书?院,规模未免太小了。”
在薛兰野看来,南乡县这些民间办的书?院,实际上只是大一点的私塾,距离真正的书?院差得远了。
柳知点点头,说:“是,这几个书?院确实不大,但能?弄出来这么几个,已经很难得了。等年?底统计上报朝廷的时候,我会按规模人数把它们合并起来报上去。”
薛兰野着急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知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薛兰野不要着急,很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是在给你解释事实上,平民百姓对读书?没有太多的向望,一是他们很难有这个机会,二是他们读了书?,也找不到晋身之阶,相反成?本极高。所以,万事开头难,不管书?院规模大小,先?零零散散办起来几个,说动临近百姓送孩子去读书?就行?。”
薛兰野若有所思:“所以不能?合并。”
“是了。”柳知道,“合并固然方便管理,可是百姓们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会觉得孩子读书?跑那么远,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里跟着下?田干活。”
柳知屈起一根手?指,接着道:“然后呢,读完了书?,你让这些读过书?的人去干什么,继续下?田干活?”
薛兰野下意识说:“不是要考……”
柳知正色道:“建元五年?那次开科考试,你忘了最后如何?收场?”
薛兰野顿时噤声。
建元五年?科举惨淡收场,是打在朝廷面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局外人冷眼?看着,或许只会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偏生?柳知与薛兰野都是东宫伴读、重臣之女,清楚其中关窍,反倒讳莫如深不敢轻言。
柳知说道:“朝廷大事,自有诸位丞相公卿决断,我们应当奉命行?事,却不能?妄自揣测然后行?事,既然要做,就要思虑周全。要想兴盛学风,单凭口说是没有用的,你要让百姓看到读书?的好处,还要让他们读了书有出路。”
她?看着不断点头的薛兰野,道:“譬如,可以以县署的名?义举行?考试,招一些刀笔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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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端来一盆热水,浸出数块温热巾帕,递给柳知。
窗外月明星稀,窗子开了一线,柳知躺在竹榻上,用温热的巾帕遮住整张脸,感觉双眼?酸痛缓解大半,又将渐渐冷下?来的巾帕丢开,婢女便会再度送上一块新的温热巾帕。
如此?反复数次,难言的疲惫消弭小半,柳知才坐直身体,吩咐侍女:“把装案卷的匣子拿过来。”
这名?近身服侍的侍女是柳知从家里带来的,分外忠心,见她?还要挑灯夜读,焦急唤了声女郎。
柳知道:“案情如火,虽说丢给县丞处置了,我这个一县长官,总不能?连本县的案子都说不明白吧。”
侍女道:“天很晚了,女郎先?歇下?吧,一夜夜的熬不是办法,明天早上起来看也一样。”
柳知道:“明日复明日,焉知明日没有新的紧急要务?”
见她?态度坚决,侍女不敢违拗,只好听从吩咐,取来案卷,满脸担忧地守在旁边。
饶是案情并不复杂,柳知梳理完整起案件,也到了深夜。
这是县丞的职责所在,柳知不需要亲自问案,已经省了很多功夫。她?将案卷重新存回匣子里,便吩咐烧水洗漱,准备睡下?。
侍女看着自家女郎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青影,心里着急,忍不住嗔怪道:“女郎就是心太好,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带着那位薛县老,平白又添许多麻烦。”
话音未落,喀啦!
是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柳知方才正端起茶水润喉,听到侍女这句失却礼数的话,神情不变,手?中杯盏往桌面上一磕,极轻却清晰无比。
侍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白,不敢辩解,请罪道:“婢子胡言乱语,请女郎责罚。”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侍女额头快要涌出汗水,柳知才终于慢慢地道:“下?次不要再说了。”
侍女连忙认错。
柳知弯腰从榻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两?封信,信的落款写着母亲的名?字。
她?翻开各自看了一遍,那些字被她?看过之后,自然而然便铭记在心底,然后她?命人移近灯盏,就着火焰慢慢烧了。
做完这些事,柳知侧首,看见侍女仍旧惶惶不安地站着,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只平静说道:“这等背后议论的话,谁以后再说,谁就不要再进这里伺候了。”
紧接着,她?加重语气,道:“薛主簿是母亲亲自写信过来托我照看的,亦是与我一样出自东宫的同僚。有些伤情分的话,我不管你们心里如何?作想,绝不许露出半点意思。”
侍女含泪应是。
“帮人就要帮到底。”柳知示意侍女扫去地面的纸灰,“事都做了,还要嘴上说些不中听的话,那是最划不来的事。”
母亲写信叮嘱她?,她?就要做好。
母亲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刻意提及一个并不熟悉的小辈,必然是薛丞相背后向母亲请托的缘故。
薛丞相贵为文华阁诸相之首,肯低这个头,就等同于欠了柳家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