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道:“前日?傍晚,我与?舍妹游学到此,借住在仙野下辖的小王村。昨日?一早还未启程,便有仙野县差役李氏、刘氏二人入村,强逼村民?缴纳额外的赋税,威胁要将村中妇人卖良为贱,对我们姐妹冲撞无礼,颇多冒犯!”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口渴,暂时停住了话音,端起一旁茶盏啜饮。
借着袖摆遮掩,景昭无声观察着仙野县令的神色。
这是她刻意留给对方表态的时间,也是对方自?救的机会。
此刻,对方说不?说话,说什么话,将在不?久的未来直接决定他的生死。
即使?县令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砰!
县令一拍桌子,义愤填膺:“竟有此事,那二人当真?是我仙野县的差役,不?是闲人冒充?”
景昭看着他平静道:“那二人携带有仙野县官署铜制腰牌,不?是伪造。况且,经人指证,年年县署征收劳役、赋税,都是李氏带人前来。”
那就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了。
县令皱眉,恨声道:“这二人胆大包天,实在可恶,女郎放心,我这就命人前去查实,决不?轻饶。”
景昭幽幽道:“不?必大人费心,李氏罪该万死,他的头?颅我已代大人斩下,至于刘氏,还有一口气,可以交由大人治罪。”
方才情急之下,县令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北方女郎,嘴上说着话,心中却已经百转千回,极力思索对方与?北方朝廷是否有什么关系,甚至连看到那颗人头?之后的惊吓与?恐惧都被冲淡了大半。
景昭不?提则已,一提他便想起那颗散发着隐隐腥臭,狰狞可怖的人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胃里翻滚作呕。
看着县令脸色难以抑制地泛白,景昭神情变得很淡。
因为表态只需要一句话,然?而县令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不?知为什么,县令忽然?觉得有些冷。
或许是房中冰盆放的太多,他没有放在心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身后侍从连忙举着茶壶上来斟茶。
温热茶水驱散了周身寒意,也暂时压住了县令胃里的烦恶。他正色道:“那二人竟敢冲撞士族,死有余辜,女郎放心,我必定严厉处置。”
这句表态终于说出口了。
然?而却不?是景昭想要听到的答案。
笃的一声轻响。
景昭指尖点?在桌面上,笑的很是和气:“大人不?怪我擅自?斩杀李氏?”
“冲撞士族,已是该死。”县令不假思索道,“女郎不?必担忧,我等门第清华,岂容辱蔑?昔日?灌夫亦不?能免,区区几个微末差役竟敢冒犯弘农苏氏,张狂无忌自?行取死,不?过?如?有下次,无需女郎亲自?动手,令下仆押送其人至官署即可。”
厅中有片刻的寂静。
很快,景昭淡红唇角一弯,是个温和满意的笑容。
她愉快说道:“大人宽宏。”
县令微笑道:“不?足挂齿,女郎远道而来,在仙野碰上这种不?愉快的事,我身为此地父母官,也有失察的责任。如?果女郎行程不?急,或许可以留下小住两日?,也令我尽地主之谊,聊表歉意。”
景昭适时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后摇头?:“不?了,我们姐妹这次奉尊长之命外出游学,不?能在一地盘桓很久,须得尽早回家,以免家中长辈担忧。大人好意,苏和心领了。”
“游学啊。”县令捻须赞叹道,“弘农苏氏果然?积淀甚厚,旧习犹存,女郎千里迢迢至此着实不?易,反观如?今南方的子弟们已经吃不?得这个苦了,真?是今不?如?昔。”
景昭随意道:“大人谬赞了,一切自?有侍从随行安排,倒也没什么苦头可吃。只是马车坐的久了,很是难受。”
县令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神情,此刻注意到她无所谓的神色,与?那仿佛丝毫不知民间疾苦的语气,心下松了口气,又有些鄙夷。
久闻北方世?家经历过?伪朝之祸后,大不?如?前,仅剩门楣,如?今看来此言非虚,连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郎竟都要着力栽培,想来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得微微一笑。
北方世?家越是无能,南方世?家越有机会。
当年朝廷推行科举,妄想提拔寒门庶族,最终一败涂地惨淡收场。御座上那位身为江宁景氏嫡系,竟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北方世?家饱经战火之后人才凋零,可用之人寥寥的缘故。
如?今看着对面那位年轻美丽却头?脑空空的苏氏女郎,县令忍不?住走神片刻,陷入思忖。
建元初年南方世?家送往北方为官的大多都是些旁支,一来是受北方世?家残余与?从龙重臣抵制;二来也是因为北方边境荆狄活跃,各家不?甚看好楚朝,生怕再像当年伪朝席卷北方十二州那般,将各族送往北方的得意子弟一网打尽顺手屠戮。
这几年各族对朝廷的态度已然?渐转,只是因为朝中高?位多被北方世?家与?从龙重臣占据,所以自?矜身份,不?愿让族中嫡系得意子弟做些微末小官,一时进退两难,只能先占据南方各处要职,再缓缓图谋。
但若北方世?家人才难以为继……
转念之间,县令已经盘算了许多。
他及时刹住思绪,笑道:“女郎家中尊长?果真?开明,竟舍得自?家女儿在外走动。”
景昭摆摆手:“这有什么,北方女儿常在外走动,并不?忌讳的,反而到了南方,满街未见几个妙龄女郎,颇以为奇。”
“风俗不?同罢了。”
县令微笑说道,心中一哂,心想自?从伪朝以来,河洛腥膻,北方十二州礼乐衣冠果然?丧尽。北方这一代年轻女郎,在外行走全无矜持,竟不?以为耻。
反观南方,千金之子不?露相,士族郎君尚且自?矜身份,女郎更是珍重名誉至极,圣人教化半点?未损,又岂是北方十二州能够相提并论的?
他忽然?听见景昭发问:“对了,我看这不?年不?节,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还在收税?那两名公?差话都说不?清楚,我也没搞清他们究竟要我缴的是什么钱。”
县令眉心一紧,旋即又松开,快到仿佛从来神色未改,状似随意道:“哦,这赋税一事不?由本官做主,一向是听凭朝廷及州郡尊长?吩咐。”
说到这里,他先向天一揖以示敬意,才道:“不?过?,即使?朝廷及州郡免税,每隔两年也要略收一点?,不?多,主要是用于补充县署钱库,这部分钱大多用作修葺城中建筑道路,抚恤贫民?死难等,这历来是县丞亲自?负责,下辖各处情况不?同,我也无法说的很清楚。”
景昭作恍然?大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