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怎么就变了?”他眼神倏然冷下去,向她走近一步。

她很平静地后退一步,“梁总不用特地帮我,不然人情越欠越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他微蹙的眉心压着火,喉结滑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按了电梯。

一个人在电梯外,一个人在电梯里,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对望着,他伸手去按关门键,很干脆地把她甩在原地,就像那天在镜界她把他甩开一样。

很干脆地,报复了她一次。

……

程心花了五个小时把采访录音全部整理成逐字稿,一条条梳理出重点,又照着录音回听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错漏。

这是记者工作最繁琐却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倒退回五年前,没有语音转录软件的帮助,工程量还要更大。

人的口语是个非常奇妙的载体,能够容纳巨量的信息,哪怕只有五分钟的语音,转录出来却是上千字的内容,更不要说其中包含的种种微妙的情绪和语癖。

比如宋纪东在激动时总是习惯性叹气,陈恪宇每每讲到重要处就会放慢语速,梁肇元内心情绪起伏越大声音就会越低沉……

程心忍不住回听了几遍,微微喑哑的声线,沙沙的,像指腹粗粝的薄茧抚过砂纸。

这声音太助眠,她打了个哈欠,摘掉耳机,开始写明天采访的提纲。

确切地说,是“暂定”的采访。

要想谈临床研究,绕不开肿瘤医院的施明泽院士,他是国内肿瘤精准治疗的领军人物,多基因预后预测模型的创建者,手上同时负责十数个临床试验项目。

程心向院办递过名片和请求函,但等了一周都没有得到回复。没有回音比直接拒绝更让人焦躁,让人舍不得放弃,总想再搏一个可能。

施明泽的专家门诊“一号难求”,程心不想“假问诊”挤占公众资源,也没有什么线人或情报可以像上次拜访梁希龄那样找由头跟施明泽搭上话。

她苦思冥想了很多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住院部 6B 病区找了上次顾晓英住院的管床医生殷艾青。

殷艾青听了她的来意,有点惊讶上次那个在医生办公室哭哭啼啼追问复发率的年轻家属,竟然是个负责医疗行业报道的记者。

按惯例,医生一般不方便向患者或家属告知私人联系方式。程心来访前一直担心会被殷艾青严厉地丢出门外,但好在她没有一口回绝,收了名片,只说会帮忙带句话。

施明泽和殷艾青虽然同属一个科室,但并不在同一个团队,程心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同时也在推进同卫健系统和药研所的采访沟通。

在拜访宋纪东的那天下午,她收到了殷艾青的短信,让她第二天一大早到住院部,在外科查房和第一台手术开始前的间隙和施明泽简单见个面。

程心有经验,医生查房一般是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主任医生领着团队医生一个个病床巡视一圈,重点病人多关注两句。

病人多,时间紧,大医生带小医生风风火火转一圈到八九点结束,另一边手术室里助手医生已经做好术前准备,主刀医生再赶去手术室上台。

留给她对话的时间间隙紧张到可以掐表来计算,她必须争分夺秒。

明天还要起大早,程心不敢睡太晚,集中精神快速列了一份极简版的采访提纲,记号笔勾了要点,赶紧关了灯,倒头进被窝,逼自己入睡。

倒霉的是,早上为了应付仁衡的采访,灌了一大杯加浓美式,现在眼皮虽然闭着,心里的眼睛却瞪得老大,明明已经哈欠连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程心不记得自己最后到底是几点睡着的,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她还在迷迷糊糊地梳理仁衡的采访录音,闹钟就把她从飘忽的梦里拽出来。

她赶紧爬起来,匆匆梳洗完,出门赶地铁。

早上五点半,地铁空空荡荡,程心脑袋靠在栏杆上,半个人闭着眼补觉,半个人竖着耳朵听站名。

转了两条线加三站公交,程心赶到医院时差一刻就到七点。她想着早到一些,一来先当面感谢一下殷艾青的帮助,二来可以赶在施明泽带队查房前打个照面,寒暄一下,留个勤勉礼貌的好印象。

和大清早空无一人静静悄悄的门诊楼不同,住院楼 6B 病区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护士忙着给昨天手术的病人配药,给当天手术的病人量体温做宣教,早到的医生在办公室查阅病历,核对信息。

殷艾青很忙,都顾不上听程心道谢,匆匆找了把凳子,把她先安置在病区门边,同两个来找主任医生谈手术方案的病人和家属坐在一起。

他们看程心手上拿着一叠对折的纸质材料,以为是检查报告,探头过来问:“你们是找哪个医生做主刀的啊?”

程心不方便谈报道工作,只能笼统地客气回复:“我来找施主任的。”

“喔唷!”男家属低声叹了一句,“施主任的号可难挂了,外面黄牛都炒到上千块一个号了,你怎么挂到的?”

“其实定闹钟掐点抢,还是能抢到的……”程心毕竟不是医院系统里的人,只能讲讲自己的经验,“你们试试多拿两部手机,早上六点二十就要起来,把医生、日期、就诊人都选好,到最后预约那个页面,一到六点半就一直按‘确认预约’,不要太快会卡,等弹出提示窗口再点,这样反复多来几次,基本上可以挂到的。”

男家属明显不信,又问:“听说病床也很紧张,不塞红包就让你遥遥无期地等,你们有给红包吗?”

“没有没有……”程心赶紧摇头,顾晓英术前她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像这个家属一样到处找病友打听,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医生。

从心底深处,她害怕碰到真的收下红包的医生。如果对病人的关注度可以用金钱去衡量,她又怎么能放心把自己的母亲交到这样的医生手中?

“大医生不至于这么做,现在贪腐查得这么严,应该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断送自己的前程。”

坐在另一边的女病人听到程心的话也开口宽慰男人,“我也听说有病友递了红包,医生拗不过收了,手术完结账,又从医院账户全部退回来了。”

男人半信半疑,压低声音嘟囔:“这么多医生,谁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么情况……”

说话间已到七点,护士开始在走廊里喊话清人,家属从病房里、配餐室里接二连三涌出来,急惶惶地离开病区,护工阿姨把门一关,病区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临近查房时间,陆陆续续有医生从办公通道出来,不多时,病区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台边上就已经围了一大圈白大褂,三三两两在打着哈欠聊天。

程心第一次被这么多白大褂“包围”,心情有点奇妙,身旁的男女也明显紧张起来,攥着检查报告和核磁片子,默不作声。

七点一刻,走廊尽头的办公通道大门再度打开,一个挺拔、矍铄的白色身影出现。原本三两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医生陡然噤声,自觉往墙边靠,无论是年轻还是已近中年,都像学生一样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或身后。

过去作为家属,程心总是在查房前就被赶出病区,没见过医生是怎么准备查房的,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还是有一点被震到。好像影视剧里的画面照进了现实,虽然没有戏剧演绎的那么夸张,但那种乌云压顶的威严,依然让人喘不过气来。

施明泽在护士台前站定,低头翻阅下属医生递上来的材料,时不时开口,简单交代几句。

殷艾青站在一群白大褂之中,给程心使眼色,她心一紧,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攥紧手中的名片,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施明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