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抬眼偷偷看向梁肇元的方向,视线追寻着模糊的轮廓,高挺的山根连着微隆的眉骨,和微翘的厚唇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他和狮鼻薄唇的梁希龄长得完全不像,怎么会是梁家人呢?
愣神的瞬间,电梯门猛地一下打开,旖旎的光线射入,那张雕塑一样的脸转向她,程心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匆匆逃离这个狭窄的空间。
脚下,暗红地毯上经纬一般的白色弧线向走廊尽头蔓伸,两侧射灯交织包裹,仿佛一条进入超光速太空飞船的通道。
这是鬼才设计师 Philippe Starck 的杰作,用成排的落地窗打开有限的空间,将餐厅嵌进维港的绚丽夜色,将旅人送入远离地表引力的静谧星际。
深夜的酒廊,少了许多家庭聚会或商务宴请,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在谈笑,慵懒的爵士乐让气氛更添暧昧。程心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只能凭借记忆中的资料和图片,来强装镇定和熟稔。
梁肇元没有在大堂落座,让值班经理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将程心带到室外。
站在这样的高处,维港美景尽收眼底,如同一幅璀璨无比的精致画卷,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接近顶层夜风很大,吹得遮阳伞和装饰绿植猎猎作响,程心衬衣单薄,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但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浪费梁肇元的时间,坏了他的兴致,错过这次机会。
她从包里拿出记事本,一边努力压住翻飞的纸页,一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在耳后,笑音穿透嘈杂的风声:“梁总是怕我偷偷录音?”
梁肇元扫了眼空无一人的露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这里的夜色很美,也没有人打扰。”
他把酒单还给侍应生,又问程心要不要喝点什么。
程心半夜还得赶回青旅,怕不太安全,摇摇头婉拒,“不用了,今天不太方便。”
她没注意到这句话有点歧义,梁肇元显然误解了,抬头交代侍应生:
“来杯热可可。”
他没有问程心的意见,直接帮她做了决定。程心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得体,索性作罢,她匆匆把有点被打乱的心绪收回,专注在接下来的提问上。
只有三个问题,梁肇元给她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谈技术,还是谈管理?谈战略,还是谈情怀?
十几款已上市一类创新药,近十个新型 ADC 分子获批临床,随便选一个切入点都够聊一整晚。
招股募资,降本增效,产业链整合,创新平台建立,值得探讨的话题太多,也太复杂,要想融进短短三个问题里,肯定不可能。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酒饮上好,梁肇元摆出他的招牌动作,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以守代攻,安静等待程心出招。
程心被迫临阵磨枪,只能单刀直入。
“医药行业一直有一个‘双十定律’,指的是一款创新药从研发到上市通常需要 10 亿美金和 10 年时间,这个过程中的困难与风险,梁总肯定比我比行业外的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临床研究阶段占据了药物研发 80%的费用支出,也是绝大多数创新药折戟的阶段,您如何看待研发阶段的高风险问题?在这方面,仁衡现阶段又面临着哪些挑战呢?”
梁肇元眉峰一挑,“一上来就问高难度问题?”
“这不是时间紧张,不想浪费梁总宝贵的时间。”程心拿食指敲了敲空荡荡的手腕,假装那里有一只手表。
她没有戴腕表的习惯,反正 24 小时 on call 手机不离身,看时间多方便,何必存在这种非必要开销。
梁肇元看着程心眼睛,沉吟了片刻,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开口:
“仁衡最早的时候是做仿制药起家的,这些故事在业内不是什么新闻,但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的仁衡一度濒临倒闭,一颗药片一分钱,根本没有什么利润。”
他饮了口威士忌,原本低沉的声线高亢了不少,“要想改变现状,不破釜沉舟是不可能的。当时的仁衡,顶着巨大的压力,拿出全部身家组建实验团队,从海外引进人才,一身孤胆投身自主创新药研发,靠仿制药、改良药的微薄利润苦苦维持,一赌十年,在黑暗中摸着石头过河,才熬到专利药陆续上市,在市场上站稳自己的脚跟。”
梁肇元说着二十多年前的事,却仿佛就在眼前一般,幽深的眼瞳在昏暗的夜色中竟闪烁着异样的光华,比维港的灯火还要明亮。
“时至今日,市场的考验依然存在,竞争更加激烈。可以说,这个产业正面临着严重的同质化和内卷,不同企业的项目进入临床后,大家都在抢占受试者资源,互相抬价,连试验用的猴子都飙升到二十几万!”他摊手笑笑,又恢复严肃。
夜风吹得梁肇元鬓边的黑发轻动,他缓缓移开一直凝视着程心的视线,遥望着绚烂海景。
“这种内卷现象的一大主因,就是目前国内基础创新的缺乏,许多创新靶点的发现都是来自国外,国内行业中的大多数同仁都在做‘模仿式创新’,大家都在跟风,都在扎堆,一个热门靶点出来,一拥而上,我不认为这是个有利于行业长久发展的现象。”
梁肇元突然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意味深长地落在程心身上,“你问我仁衡的挑战和风险,其实仁衡不是孤例,整个行业都在扛着重压前行,只不过走在最前面的、身躯更庞大的人,遇到阻力更快,也更显著。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风险之中,孕育机遇,我想程小姐应该也深有体会吧?”
程心听得专注,突然被这么一反问,脸颊一阵发热。
很明显,梁肇元是在暗暗讽她胆大包天、兵行险招,竟然想出这么一出“跟踪、尾随、卖惨、自荐”的连环苦肉计妄图换来梁希龄的同情和原谅。
她被梁肇元盯得全身不自在,避开目光喝了一小口热可可,想好说辞,反唇怼了回去:
“梁总听起来很自信,但仁衡现在的情况真的这样乐观么?仁衡现在拥有庞大的创新管线,必须面对每年巨量的资金投入,从研发,到生产、销售、融资,任何一环平衡打破,都将造成巨大的损失。在您看来,仁衡能采取哪些策略来降低研发风险?来应对市场和政策变化随时带来的冲击?”
问题有一些尖锐,梁肇元晃动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却反过来问她:“程小姐是从上海过来的吧?”
程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怀疑梁肇元是明知故问,又或者……难道他并不记得飞机上的那次初见?
她的猜想很快有了结果。
“我也是从上海出发,我们在飞机上见过一面,程小姐不记得?”梁肇元挑眉。
“当然记得,不过也是刚刚才认出来……”程心想起当时尴尬的画面,笑容僵硬,老实回答,“您戴着墨镜,装束也和现在不太一样。”
梁肇元难得地放松一笑,“我是从上海研发中心直接过来的,路上已经尽量做得保密,梁董这次行程一直防着让同行盯上,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媒体。”
程心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戏谑味道,低头专心喝热可可。
“上海研发中心……”梁肇元继续说下去,“是仁衡二十年布局的十大研发中心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和其他一些主要负责临床转化工作的中心不同,上海研发中心一直都是新药创新研发的先锋站,但这个重要阵地,仁衡整整花了十五年时间才真正建立起来,真正服务于患者。创新平台的建立也是这样,仁衡每年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员和资源在这些项目上,只有打造好创新平台,内部才能利用这些平台去坚持研发差异化的产品。从 I 期到 III 期临床试验,内部都需要进行充分评估,把握性不大的项目,我们就要进行剔除,淘汰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仁衡有一系列的管理委员会,不断地去评估项目的风险、市场潜力和临床价值。”
梁肇元想到什么,停了下来,打开手机划了划,转了个方向,推给程心。
“这是仁衡目前一些主要临床研发管线的资料,比一些公开渠道的信息要全,要新,你看看,如果有你需要的,可以跟我说,我回头让助理整理一下发给你。”
程心赶紧点头,这种官方资料对报道帮助很大,她恨不得一晚上就能吃透。梁肇元看她专心拿着自己的手机在翻资料,没有打断,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啜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