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1 / 1)

现在依然如此。

每天准时准点,发来信息,简单八个字:

【吃饭了吗?吃药了吗?】

程心不敢拉黑他,也舍不得拉黑他。

梁希龄说在高压状态下分手,工作能分散掉情场失意的痛楚,但这招在梁肇元身上不灵,他爱太多,痛更多,欲速则不达,得慢慢排毒。

她不回复,他也不需要她回复。

他只要她看到。

她怎么能不看到他?

他存在于每一篇与医疗有关的报道里,存在于满满一抽屉的印着仁衡 logo 的空药瓶里,存在于暴跌后一点一点慢慢爬升回来的股价里。

但跨国诉讼旷日持久,仁衡股价依旧低迷,案件前景未明,各种流言四起,外媒口径下的仁衡被高高挂在专利侵权和商业窃密的耻辱柱上示众。

程心认真钻研了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脊背发凉,终于弄懂这场专利狙击战其实就是奥罗德针对仁衡特意炮制的,一场打着知识产权旗号的赤裸裸的商业碰瓷。

三年前,仁衡的 ZB-168 在美获批上市。六个月后,奥罗德为自家的 IB-738 向美国专利商标局(USPTO)提交专利申请,在两年半后,在拿到授权专利的当天,对仁衡发起专利诉讼,声称其刚刚获得授权的 USxxxxx207 专利(以下简称“207 专利”)的权利要求的保护范围涵盖了仁衡 ZB-168 具有的特定化学结构,诉请法院判决认定仁衡就 ZB-168 开展的一切相关活动侵犯其专利。

整个“207 专利”从头至尾就是针对 ZB-168 设计的,用极其宽泛的权利要求,将任何具有 Z-结构杂环核心的化合物都纳入了专利保护范围,是明明白白的“事后专利”。

但流程却是合法的、合理的,完美利用了美国法律中的后续申请制度

递交一件专利申请后,可以将其作为母案(Basic Application),再次递交后续申请。

基于此,一个专利申请,可以派生出多个后续专利,通过续案,申请方可以获得比母案更宽泛的专利保护范围,可以对母案未涵盖的其他技术方案进行保护,甚至可以有计划地,针对性地,构建具有明确目标的攻击性专利。

通过这种“Bypass Continuation Route”旁路途径策略,奥罗德在早前的母案基础上重新概括出能够覆盖仁衡 ZB-168 的权利要求。

如同一种变相的“先射箭再画靶”,仁衡的 ZB-168 就是射出的箭,数据太优秀,威胁太强劲,奥罗德用“事后专利”画了个靶子,把 ZB-168 的化学结构给框进去了,轻蔑地说:“嘿小子!你侵权了!”

这一招很阴,很始料未及,但仁衡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准备材料积极应诉,还在次月的国际会议上全面公布 ZB-168 的最新研究数据,硬杠奥罗德的指控。

仁衡当然有强硬的底气。

ZB-168 在与 IB-738 的头对头 III 期临床试验中取得了 PFS 和 ORRPFS:无进展生存期 ORR:客观缓解率的双重优效性,是全球唯一一款在头对头中打败 IB-738 的同类药物,靠实打实的数据赢得了临床市场,强势崛起,三年时间在全球五十多个市场获批上市,不断吞噬 IB-738 的市场份额,奥罗德束手无策,才祭出诉讼大招围追狙击。

对于欧美药企来说,侵权诉讼是常用的商业竞争手段之一,诉讼之路漫漫无期,无论孰是孰非,最终结果如何,都能重创竞对公司的股价表现和合作伙伴关系,特别是对大型 MNC跨国公司这种行业巨头来说,消耗对手,拖垮对手,是维护自身江湖地位最高效的手段。

虽然仁衡已经成长得树大根深,不至于被区区一场专利诉讼拖死,但也是剥了层皮。梁希龄要在国内坐镇,美国那边梁肇元既要管着新基地的建设,又要应付奥罗德、地方法院、USPTO 的各种来回交锋和审查,她都不敢想他是怎么过的,是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梁希龄,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每天坚持给她发信息。

她希望他每天准时发来的八个字能成为他的出口,即使得不到回复,至少能让他把积压的情绪发出来。

她也同样需要这八个字,来知道他是否每天都好。

这段时间过得不好的不止有他们。

经过漫长调查、申辩、复核,吴光尧因为内幕交易被证监会问责处罚,罚没违法所得并处等额罚款,从仁衡自请引退,涉嫌违规减持的股东也被处以上亿罚款。林时钧因为没有实际获利,免于处罚,算是全身而退,但丑闻和流言一块爆出来,世人惯会落井下石,人言可畏,他在君伦处境艰难,一直硬撑着不肯放弃。

直到那个夜晚,那个程心在楼道里嚎啕大哭的夜晚,他做了选择。

他递了辞呈,离开上海,托师兄的关系去了香港一家规模小一点的律所。

“赚港币可比赚人民币来钱快!”他开着玩笑,在进安检之前问,“能再抱你一下吗?”

程心很用力很用力地拥抱他,告诉他,他永远不会失去她这个朋友。

奥罗德发起诉讼的四个月后,也是她和梁肇元分手的四个月后,新泽西当地法院裁定暂缓审理该侵权诉讼,等待 USPTO 对涉及“207”专利的 PGR授权后复查程序结果。

能有这样的进展,是因为仁衡的应对策略打得精准,直接质疑奥罗德的“207”专利无效,向 USPTO 申请启动重审程序。

程心不是法律专业,更不了解美国的法律,只能拿出新闻人的基本素养,忐忑地到处搜罗资料想要弄清楚 PGR 的成功几率。

在她搞懂那些晦涩的英文术语之前,突然在一个深夜,接到了陈恪宇的电话。

陈恪宇知道他们分手的事,但什么也没提,也没问,只是很诚恳地请求:“程记者,我能跟你约个稿吗?”

针对奥罗德诉仁衡案的专题稿。

程心婉拒了,她不知道陈恪宇为什么要找她,她已经不做财经线了,不写商业故事,也不了解国际法律,虽然做过医药报道,但毕竟不是医学出身,专利纠纷中复杂的分子结构和权利要求,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更没把握能吃透,写准。

她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更没有立场来写这篇稿子。

但陈恪宇说,来找你是我个人的行为,梁肇元、梁希龄都不知道,你也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不应该为了他们的原因拒绝有影响力的选题,写得出彩,也是你的成绩。

她还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写这个报道,没有财经记者比你更了解医药,没有医药人士比你更懂得写作,也没有新闻人比你更了解仁衡。

程心认真想了三天三夜,她其实非常明白陈恪宇为什么来拜托她。

专利拉锯战发酵至今,国内媒体的报道大都集中在股价暴跌和诉讼进程,对专利和药物本身言之廖廖,没有什么媒体能真正说清楚奥罗德的“207”专利的具体内容,如何获得授权,如何一步步设局把仁衡的 ZB-168 给套进去,她对案件细节的了解,也几乎都是翻到外网去查阅各种官方材料和外媒报道,一点一点捋出逻辑和原委。

舆论场的意见清晰明了地分成了爱国党和质疑党,围绕着股价起伏和商业机密掰扯,对专利技术细节的关注很少,而国外的情况更糟糕,连争辩都没有,话语权全在别人手里。

陈恪宇说得没错,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她有资格,有能力,更有社会责任去写这篇报道。

新闻人的笔杆子到哪里都能写。

在灼知开一个特别专栏也不是不可行,但她有更大的目标。

老东家镜界旗下运营了一个全数字化英文新媒体 Global Tone,和央视的 CGTN中国国际电视台一样,都是中方对外媒体,都是通过外文报道向全球传递中国声音的咨询窗口。

Global Tone 的办公点也在镜界大楼,就在财经楼上,主编刘敬恒和副主编 Piers 她都打过交道。特别是 Piers,跟她供职过同一家外媒,虽然之间差了近十年,但四舍五入也是前后辈,很有话聊,同她除了同事关系,更有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