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侍应生闻声迎了上来,礼貌询问,程心昂起头,扯出练习过千八百遍的招牌微笑,“A table for one, please.”

对方会意,把程心领进大堂,昏黄的灯光,古朴的陈设,仿佛凝滞了时光的流淌,偌大的餐厅安安静静,只有两桌还在用餐。

靠窗的圆桌,坐着五人,梁希龄坐在上席,正在和旁边的中年人低声聊着什么。

程心挑了个面向梁希龄的位子落座,一边假装翻阅菜单,一边偷偷观察梁希龄同桌的随行人员。

坐在梁希龄隔壁左手边的中年人上了点年纪,戴着很厚的框架眼镜,面容板正,应该是技术出身。右手边是仁衡董办的秘书江黎,程心看过照片。

另外的两名随行人员背对着程心,正翻着菜单向站在身后的侍应生询问菜品细节,面容被完全挡住,程心无法判断是不是贴身安保,但依稀能听到时不时传来非常标准的英音。

程心大学苦练英语时,喜欢跟着英剧里的角色说话,听着邻桌那间断飘来的低沉声音,总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只要千万别是保镖就好!程心暗自祈祷。

杨力“威逼利诱”她舍近求远,非要跑香港来赔罪的原因之一,就是寄希望于外出旅途中的安保能比药厂和私宅薄弱一些。

但就算真的有保镖在场,她也只能进,不能退。

为了争取时间,执行计划,程心刻意点了几道费工费时的菜品。等皱着眉的侍应生走远,程心才从包里拿出准备已久的药瓶,装作漫不经心地,将标着仁衡 logo 的药瓶正面转向梁希龄的方向。

梁希龄会不会注意到邻桌有个正在服用仁衡药物的肿瘤患者?

说实话,程心没有太大把握,她必须制造一些契机,让“巧合”成立。

程心故作焦躁地向侍应生催了一次菜品,把声量提得很大,然后装出一副急切的模样,拧开药瓶,就着茶水,把药品吞下。

乒乒乓乓,杯盘碰撞,刻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不出所料,梁希龄果然停下杯箸,向着程心的方向投来目光。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是陌生人,要想突破这层界限,就需要“赌”,赌注就是这个花甲老人的心。

程心心虚得根本不敢看向邻桌的方向,一只手握着茶杯,一只手放在上腹的位置,眉头紧皱,细密的汗珠一点点凝结在额心。

她并非完全在演,因为早上灌了一大堆咖啡又焦虑了一整天的缘故,久病不愈的慢性胃炎又一次被激发起来。

疼痛虽然磨人,却凑巧助了程心一臂之力,让她的“表演”以假乱真,看不出一点破绽。

程心掐准时机举手,唤来侍应生,再次催促菜品,一边作出恶心反胃状,要求先上一些面包和热水。

顾晓英正在服用的这款替尼类 HER2 靶向药,显著副作用之一,就是急性腹痛,严重者可至重度腹泻,呕吐不止。所以医嘱尽量在饭后服用,若不良症状严重,必须及时服用止呕药阿瑞匹坦和止泻药易蒙停,若仍无法缓解,则须立即停药。

侍应生显然有些慌乱,反复询问程心是否要帮她联系救护车,程心则不断摇头拒绝,表明只是药物的正常副作用,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到要上医院的程度。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年轻的侍应生只能去请示值班经理,程心暗呼不妙!

她也不知道这出戏还能拖多久,时间分秒飞逝,值班经理急促的步伐渐近,她就快扛不住了!

在彻底“玩脱”的前一秒,这出由刀马旦唱主角的大戏,被老生接了下来。

梁希龄从席上缓缓起身,端了一屉潮州粉果走来,放到程心桌上。

“这个药不宜空腹服用。”

老人转头又看向匆匆赶来的值班经理,“我哋成圍都係医药界嘅同仁,你哋唔使紧张。”(我们这一桌都是医药从业者,你们不必紧张。)

值班经理闻言松了口气,再三确认了程心的意愿后又赶忙先上了盘蒸点,才摇着脑袋离去。

程心心虚,不好意思接受梁希龄的粉果,一边感谢,一边推辞。梁希龄也没勉强,只是问她:“带止呕药或者胃药了吗?阿瑞匹坦、奥美拉唑都行。”

看着梁希龄严肃的双眼,程心没有办法回答,只能一边在桌下狠狠掐自己的大腿,一边深呼吸,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HER2 靶点,可以说是目前抗肿瘤创新药研发领域最热门的风口之一,国内每年受理 HER2 靶点药物多达十数种,放眼全球研发管线更是层出不穷,新药密集,所有人都想抢这块香饽饽。”

梁希龄瞳孔骤缩,退后一步,眼睛里有疑惑,有愠怒,但并没有出言阻止,程心赶忙继续:

“但对于普通肿瘤患者来说,临床拥有的选择并不多,更像是被蒙着眼睛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徘徊在生门与死门之间。仁衡过去一直都在强调深挖临床需求,力争做 First-in-class、Best-in-class 的高质量产品,梁董,您觉得现在的仁衡,还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轨道上吗?”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程心一个人的喘息声,她努力压制因为过分紧张而起伏的胸口,但越努力,窒息感就越明显。

面前的老人显然饱经风霜,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一双苍老的眼睛里,一瞬间轮番闪过许多种复杂的情绪,有的程心看得懂,有的看不懂。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身后传来衣物窸窣的响动,似乎有人想要上前结束这段唐突的问话。程心着急,此刻也顾不上害怕,只盯紧梁希龄的双眸,一鼓作气,职业性地向他伸出手。

“梁董,擅自来访,实属冒昧,我……”

她刚要开口表明身份,却反被梁希龄的提问打断:

“你是记者?”

梁希龄的话音里透着不悦,浓眉蹙紧,程心真怕他下一秒就要拂袖而去。

“我是记者,也是患者……家属。”

程心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坦然承认自己刚刚的谎言。

“我的母亲就是三阳型乳腺癌患者,T3N1M0 IIIA 期,不久前刚被筛选进入 HER2 靶点 ADC 药物 RH-A1816 IIb 期临床试验。”

梁希龄看了看桌上的药瓶,又上下扫了眼程心,脸上仍是写满戒备,但也没有再说什么,程心见事情可能还有转机,赶忙补充:

“我叫程心,此行是专门代表镜界新闻来向梁董您致歉的,希望昨天的花束能够传达我们的诚意!今天我的做法确实失礼,但也是希望能够重建一个彼此沟通、探讨的渠道,让您能够……”

“你不用再说了。”

程心的话被斩断在半空,梁希龄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跟你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你没有什么好向我道歉的,也请你回去转告镜界的领导,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