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应该跟您爱人好好沟通沟通,不能事事都依着婆婆!”程心忍不住劝了一句,已经尽量礼貌。
但谢玥的眼睛瞬间瞪了起来,像看闯进家的贼一样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
“我婆婆对我挺好的!你不要乱写喔!”
程心愣住了,她不知道谢玥为什么这么说,被这么盯着,好像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难受极了,但采访提纲上还有很多东西没问,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尬聊下去。
后面的对话几乎都是她在撑着,谢玥的回答越来越敷衍,一直拿手机看时间,最后直接说要赶回家给老公做饭。
她匆匆推着双胞胎婴儿车结账要走,临走前又严肃叮嘱了一遍程心:“我这事跟我婆婆没关系,我老公对我也挺好的,我相信你才聊了这么多,你千万不能把我家人写进去喔!”
程心想礼貌地笑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她很清楚谢玥肯定是刷到了那些针对她的恶评,对她的整个人格都产生了怀疑,但她没有办法解释,即使解释了也没有人愿意听,愿意相信。
一个新闻事件首次曝光时披露的信息对公众认知影响最大,而后续报道的影响力则会大幅度递减,对初始事件的核查与澄清更难受到关注,这在传播学中叫做“信息衰减”和“沉默螺旋”,在心理学中叫做“首因效应”,即使是重大社会事件都难逃这些“传播魔咒”,更何况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她感觉自己脸上像刺了字,好像身边的陌生人都在看她。
理智告诉她这只是幻觉,但大脑却恐惧地催着她逃离人群,可她的腿软得走不动,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身心都空瘪了,只能在心里一脚一脚踹自己,逼自己往前滚。
滚着滚着,却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撞进了死胡同,只好又绕出来,走到衣领汗湿,才终于出了商场,又被连绵不休的雨幕拦住了去路。
已经快五点,晚高峰开始了,又是雨天,车特别难打,程心开了三个 app 同时叫,但又舍不得往上加钱,十多分钟过去都还在排队中。
在商场大门前躲雨等车的人不少,她心情低落,脚步也不自觉踱到角落,望着暴雨如注,茫然地等待着,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隐隐约约的低声私语。
“记者不都是这样……”
男声戏谑地笑起来,笑声夹杂着断续的词语飘进程心耳朵,“你看……《纸牌屋》里演的,那个女记者……跟男主睡……换新闻……”
她看过这部美剧,第一季里野心勃勃、锋芒毕露的年轻女记者,在第二季第一集就被身为民主党党鞭的男主派人一把推下地铁站台一命呜呼了。
跟男人在一块儿的女人也追剧,银铃一笑,带着嘲讽,“最后不是死掉了嘛!”
这句话声音特别大,像是直接冲着她的背脊而来,程心吓了一跳,没能控制住自己,回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撞上身后那对情侣极其轻蔑的凝视。
她慌乱转回头,下意识去摸包里的口罩,但刚攥进手心,又惊醒,自己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敢直视?有什么可丢脸的?
手掌一点点放松,她逼自己镇定下来,闷头看手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身后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声,似乎就是要让她听到。
“记者就是妓者嘛!为了热度什么都可以卖咯!”
女人被男友的荤段子逗笑了,笑完直接冲着程心的背影喊了一句:“没脸没皮的!难怪什么都可以乱写!”
“我没有乱写!”
程心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转身怒怼回去,“你们有看过报道原文吗?每个字都是被采访人亲口说出来的,是我亲自去当地走访调查出来的,我没有乱写!”
话讲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人性,人类是无法说服意见相悖的同类的,这样的争辩和解释毫无意义。
但后悔太晚了,男人已经被激怒了,大步朝她冲过来,“你 TM 凶什么凶!TM 臭婊子敢冲我女朋友凶!”
女友在侧,助长了他的气焰,他扬手作势要抓过来,程心吓得往后急退,雨水哗哗瞬间浇湿她半边身子。
报警、逃跑、呼救、自卫、打回去……一瞬间她脑子里窜过无数种念头,在付诸行动的前一秒,一声厉喝在她身后想起。
“你们干什么?!”
是很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程心猛转过头,看见一个健硕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快步冲过来,挡在她前面。
她愣了好几秒,才想起香港那一夜,从半岛送她回青旅的司机小王就是他。
那对情侣见她也有同伴,块头还大,气焰熄了一半,但还在唧唧歪歪骂娘,女人举起手机扬言要录下来发到网上去。
旁边等车的人都在侧目,程心怕事情闹大,赶紧去拉小王,小王人机灵,也懂轻重,挡在她前面回身拉开车门,让她快上。
停在道边的,不是梁肇元的宾利,是一辆奥迪 A6,程心来不及多想,匆匆上了车。
车门“啪”地一声关上,小王急步绕回驾驶座,车子冲进雨里,把刺耳的谩骂和鄙夷的目光都甩在身后。
但程心仍有余悸,失神地盯着车窗上不断滚落的雨珠,小王沉默片刻,从后视镜里瞥她,像是活跃气氛般,突然开口:“梁总特意交代了,让我开自己的车来,不容易引人注意,我回家一趟去取车,结果路上堵车差点耽误事,幸好赶上!”
她没想到梁肇元会考虑这么多,也很抱歉让司机下雨天来回赶路,很多话梗在喉间,无法倾吐,在心里化成细细密密的微雨。
“真的不好意思,辛苦您冒雨过来了!”
“别叫‘您’啦!就叫我小王就行!”司机也不过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有些腼腆地挠挠头,“我不辛苦!他们都说我跟着梁总是最轻松的了,事少,钱多,假也随便请!”
车子在路口慢下来,等绿灯,他想了想,又从后视镜里看着程心笑。
“就算再辛苦十倍我也愿意!其实那次在香港,我才刚到梁总身边不久,一开始嘛觉得他挺严肃挺不好相处的,然后那段时间,我媳妇孕晚期查出宫颈口 U 型,都说完蛋了,保不住的!我当时就想说不干了,想回去陪媳妇,没有想到,梁总一句话没说就帮忙联系了转诊,做了宫颈环扎,现在小孩都满月了!这事儿,我真的记梁总一辈子,再辛苦都值!”
程心听得出来,小王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把梁肇元大夸一通,其实不这样说,她也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王见她看着窗外不说话,赶紧解释:“真不是梁总让我说的!我是真心觉着,光靠两只眼睛看人是看不清的,要遇着事,才知道谁的心是热的!”
其实程心很想恭喜他,祝贺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生命和美满的家庭,她只是被酸涩堵住了喉咙,怕一发出声音,眼角就会跟着变得潮湿。
车子在小区门前停下,小王打算跟保安打招呼要进去,被程心拦下来,“不用了,就边上那栋,我跑两步就到了。”
程心拉开车门准备迈出去,小王喊住她,从副驾上拿了雨伞递过来,她心一暖,道了谢,伸手去接,他眼里的光却忽地闪了闪。
“虽然梁总不让我说,但我还是想多嘴一下……”
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程心愣了愣,也跟着回头,隔着车窗望向远处,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说:
“梁总一直在后面。”
沿着长长的小巷下去,街边的洋槐树荫下停着熟悉的黑色宾利,雨幕如织,驾驶座上只模模糊糊现出一个昏暗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