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她以一个女儿的角度看待父亲，这个下午，她以一个同行的角度看待他。她拿出汉双耳杯交给他，把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说不记得有这件事了，但却记得这个双耳杯。他指着上面的玫瑰样图案道：“当时和西域的交流频繁，有些器物上会有古罗马的特征。文英，你说的玫瑰应该也是这样。可惜我从未见到过。”

秦允杰抬起头望着秦天，指着那朵玫瑰。

秦天愣愣地与他对视，轻声道：“爸？你说的是什么？”

“玫瑰。”他说，“你说过的那朵玫瑰。”

42 他唯一的联系人名字，孤零零地，暗淡

秦天往后退了一点，从口袋里拿出青铜币，放到他面前。

“你还记得这枚钱币吗？”

秦允杰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不是你小时候玩的那枚钱么？问过师傅吗？他怎么说的？”

午后的阳光年轻热烈，从窗外洒落在他苍老的脸上。他的眼瞳在强光下既衰老又清澈。她收起青铜币，又收起双耳杯，放进背包里。他望着她的动作，慢声问：“要去哪里？”

“去附近转转。”

“哦，要我陪你吗？”

她摇摇头：“我很快会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他点头，目送她离开。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碰到岔路就随机左转右转，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阳光好刺眼，她捂住双眼。她以为她不会在意的，反正他们早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可是为什么是今天？她工作那么多年，他不问，他不说，就像默契地守着一个谁也不想打破的秘密。直到最近她才想了解他，了解他踏足的土地，了解他回忆里的文物故事。为什么他和她就像两条平行线，年轻时他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年老时他正在遗忘她。他连一天的时间也没有给她。下一次，她还要等多久？在他逐渐无法再与她对话时，她突然发现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唐执徐还没下班，已经收到了秦天的消息。她问他能不能改天再看电影？她有点累，先回家了。

他握着手机直到屏幕暗掉，最终还是回了个好的，什么都没说。他离能追问她行踪的身份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是他跋涉了三年也无法到达的彼岸。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不大的房间里堆了秦允杰的日记和书籍，在暮色中像陌生的小山堆，将他们彼此相隔。她剪开日记的绑带，找到那一年，母亲患病的那年。那年父亲一直在出差，时常半年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带着她，天气渐渐凉了，家里的灯似乎也暗了下来。母亲什么都没说，只常常坐在椅子上望着她。她回忆起这段日子，总觉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太暗了，她几乎记不起母亲当时的表情。

日记一页页翻过，过去的日历一张张掉落。他的日记停在了那一页。纸皱皱的，曾经有水渍湿了又干。

11 月 10 日 旧货市场何仙姑镇币一枚，常见，收藏价值不高，弃收

11 月 11 日 文英来电告知病情，买票速归

11 月 12 日 返旧货市场购入何仙姑镇币，故错过列车。荷姑古为医仙，置币于枕下病即愈。民俗虽无稽却流传不息，宁信其有。怀藏镇币与心跳同律。文英，等我，勿走。

她放下日记，逃也似地蜷到床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

这个理由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是迷信害了他，害了母亲。这个理由她早就知道了。不会原谅，不值得原谅。

“小姑娘，你没结婚不会懂的。”

“是国家荣誉重要，还是妻子的健康更重要？所谓传家宝的意义就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能变现。”

“宁信其有。文英，等我，勿走。”

“毕竟你妈多活了五年。”

她紧紧抱住枕头，如同抱紧 9 岁那年的秦易章。同她一起放声哭泣，眼泪交融在一起。她已经 30 岁了，已经是失去母亲也能面对的年纪，这是秦天。而秦易章仍然站在原地，永远地停留在了 9 岁。

下午两点，童仲元回酒店想睡个午觉，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睡着。他换上衣服去附近走走，却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那座青铜建筑。他转了个身，找了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买了一张电影票。是原版的超英电影，2 个小时，他们打打杀杀，拯救了地球又拯救了宇宙。银幕的光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音效一阵高过一阵。最后一排坐了一对情侣，在他们今天的约会里，他大概是扮演了一个令人生厌的 NPC。直到影院的灯亮起，他环顾四周，已经没人了，只有他。

走出电影院天还亮着，夏天的时间过得好慢。他穿过公园回酒店，一路上被几个阿姨拦住。她们笑着问他多大年纪了？哪里人？他抬眼看了眼周围，一顶顶花伞，一张张牌子。

“白天别过来，你会被围观的。”

他想起了她那天的叮嘱，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阿姨们的问题更多了。哪里工作？家住哪里？

“我结婚了。” 他说。

路过那家小笼店，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是晚饭的时间了。他随便点了几样，吃完出来天黑了。

这个漫长的白天终于结束了。他走回了酒店，贺午打来了视频电话。

“儿子，怎么瘦了？最近很忙？”

“错觉吧。”

“你爸告诉孃孃你人在上海，她说很想看看你。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一次。我慢点把她地址发给你。现在上海也就她一个亲人了。”

“爸干吗跟她说这个？我是来出差的，又不是探亲。”

“唉，他嘴碎，说都说了，你有空去一下吧。”

“知道了。”

“仲元？”贺午仔细看着屏幕里的儿子，“你真的没事吗？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晚上了，困了。”

“行了，我懂，不想跟你妈说话了。一点耐心也没有。那我挂了，你早点睡觉。”

“等一下，”他突然想到，“妈，你知道秦叔叔是怎么会离开上博的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事？你见到秦允杰了？”

“没有。就是随便问一下。我还以为他还在上博工作，但没看到他。”

“他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英国了。我记得是刚来英国的时候。有同事告诉我他出事了。说是私藏了一个大铜币，被人举报了。”

“大铜币？价值很高？”他蹙起眉。秦允杰经手过那么多文物，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