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看热闹的人纷纷抬起头。欣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刚刚那沉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雪从灰色空中飘落,洒在玻璃穹顶上。

她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在响起的手机铃声中走出了人群。

敲门声响起,明渊行的视线从下雪的窗外收回。

“进来吧。”

秦天对他欠了欠身:“您找我?”

“坐。”

明渊行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拿了瓶水给她,坐到了会客沙发上,脸上带着放松后的极度疲惫。

“秦天,我答应过你的事做到了。”

她愣了下。

“你和小童安全了。”

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心跳像湍急的流水一样波动起来。

解释很长。明渊行很有耐心,用难得轻松的口吻讲述那一天,童仲元来到他的办公室,将全然的信任交付于他。

“他把论文里假数据给了我。说预计一到两个月,跟这批数据吻合的人工复造瓷器会面世。内地、香港、台湾和日本将是主要目标地区。造假团队并不知道这批数据是假的,如果发现一个我们就反制的话,会打草惊蛇,跟上次一样扑空。所以他建议沉住气,先跟各地警方部署沟通,等这些货在海内外全面铺开,统一行动,把对方一网打进。

实话说,主意是好主意,但对我的要求太高了。我只是上博的馆长,要在其他地区都获得支持是有些为难我了。文物保护是大事情,你们的安全更是大事情,所以我把这件事情上报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

小童回去之前跟我说,他回到英国也会有准备。虽然英国的市场不是主要目标,却和造假团队有过交集,能为警方提供线索。

就在昨天,我们做到了。警方找到了人工复造的三个据点,所有涉案人员均已控制。你和小童终于安全了。”

她沉默了许久,明渊行都没有打扰她,只静静地等待。

“真的都控制了吗?就算判了刑,放出来会报复他吗?”

“放心吧。警方有承诺,他们不会知道是因为假数据泄露被抓。”

秦天垂着头,手指紧紧交缠。明渊行知道她仍不能完全放心,不禁在心中叹息。他能做的只能是尽量让她获得更多的信息,看到事件的全貌,减轻她的疑虑。

“小童当时给了我一份王祁清的资料,他疑心你的论文是他故意泄露的。的确,王祁清有不当行为。特别是在对你爸的处理上,他存了私心。小童的怀疑不无道理,所以部署人工复造这件事上,我谁也没有说,对王馆长瞒得很紧。现在,调查出来了,王祁清跟这件事无关。不过,你的论文,的确是被故意泄露的。是王祁清的秘书郭捷,和香港那里有勾结。年轻人想走捷径发财,职位又正好有很多便利,聪明用错了地方。小童提供的内部刊物借阅名单里,有郭捷。我们都以为是王祁清让他来借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行为。包括崆博的事,也是郭捷牵的线,当然王祁清也漏了风给对方。但整体来说,他的行为不至于入刑。或许你觉得让他提前退休这样的惩罚太轻了,但是小秦啊,当人拥有权力后再被剥夺,也是一种惩罚了。另外,退休不是结束。年后,纪委会开启对他的调查。”

走出明渊行的办公室。窗外,雪越下越大了。

她停下脚步,仰着脸。

雪在灰色空中纷纷扬扬,如同时光的碎片,东京街头飘雪的平安夜,迎来了故事的结局。一起追寻的鎏金板已经找到;从伦敦而来的上博展品已到港;风雨飘摇的危机已解决。曾连接起她和童仲元的千丝万缕如同这一触即化的雪,从她的生命中无声无息地退出了。

过年前的最后三天,秦天休假了。

最近秦允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她已经无法在兼顾工作的同时全心照顾他。她高价请了一个本地保姆来照顾他,三个人住这个小两室有点挤了。但她没这么多钱换房子,实在不行只能把唐执徐之前送的画拍掉几张。但那也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是腾出更多地方。

秦允杰住的次卧还堆着箱子。保姆带着他散步去了,她独自整理这堆杂物。箱子上的标注是童年。韩文英去世后,她把童年关了起来。这一箱箱物品,都是她的童年玩具和衣物,早已没有任何实用性,有的只是回忆。

她坐在地上,翻出一套童话书,还有小时候的课本,毫不留恋地扔进了放在一旁的大垃圾袋里。箱子底层是一个旧盒子,她记不清那是什么了。打开才发现是一副拼图碎片。她对这副拼图有印象,小时候母亲经常让她拼这副图,拼完后韩文英会把它拆散放回盒子里,隔段时间让她重拼。几次以后,她拼得越来越快,几乎摸到片块就知道该放到哪里。她拿起一块碎片翻看,时光久远,碎片的边缘有了磨损,图案也已褪色。她已经记不清这副拼图拼完的样子,只记得拼完后是一副奇怪难懂的画。她盖上了盒盖,把它扔进了垃圾袋。

最后一个箱子里她找到一个玻璃瓶,里面有一朵纸做的玫瑰花。这是幼年的她折的,每年母亲节和韩文英的生日她都会折玫瑰花送给母亲。她拥抱她,亲吻她,感谢她,然后把玫瑰珍藏起来。

玫瑰花的折叠方法是韩文英教的,她似乎特别喜欢玫瑰。秦允杰不是个浪漫的人,在她的印象中,母亲大概一辈子也没收到过他送的花。但她仍感受到她对玫瑰的喜爱。她教她折纸玫瑰,她勾的桌布上有玫瑰,她在衬衫的胸口绣了玫瑰,她教她唱金色玫瑰的童谣,连她的那枚青铜币上也有一朵玫瑰花。

时间凝固了,她站起来,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那枚青铜币。那一天夕阳下的金色玫瑰犹如昨日。

忽然间,她奔进次卧拉过垃圾袋,挖出了那盒拼图,飞速掀开盒盖。她猛然抓起一把拼图,颤抖的指尖把它们逐一翻到正面观察。

如同百米冲刺般,心跳正在变得剧烈,呼吸越发急促。

她闭上眼,手按着胸口喘气。再次睁开眼,她端起拼图回到自己房间,锁上了房门。她持久捧这盒拼图,手腕一转,碎片如夏天突如其来的阵雨倾泻而下,散落一地。

她缓缓地坐到了地上。拈起一块碎片,轻轻推到了中心位。

“易易,看这朵玫瑰花,妈妈可以用棋子拼出来。”

她顺着韩文英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刚拼完的拼图一角,有一朵金色的玫瑰花。

“棋盘不是下棋的吗?”

韩文英摆出棋盘:“你拿白,我拿黑。我们下棋能开出一朵花。”

秦天在地板上翻着碎片,没有参考图,只能靠手工比对。

韩文英在棋盘中央落下一子。唱起了童谣:“左一步,是八二,右一步,是三七。”

棋子在她轻快的歌唱声中交错落下。秦易章稚嫩的声音回应着母亲:“白棋子,叫东边,黑棋子,叫北面。”

触摸碎片的记忆再在苏醒,时间的版图一块块连接扩大。

“左二步,是四三,右二步,是五八。”

拼图在回忆中渐渐完整。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很久以前就拼过千百遍。

“白棋子,向西走,走多远,数七格。”

秦天停住了。最后一块拼图放到缺口里,一副完整的拼图在清晨卧室的地板上展开汉宫廷祭祀鎏金大铜板拓片图。

“金色玫瑰正开放,等着我,等着你,等待千年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