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羽唯扭头,嘴角微微弯起。对面的中年女人精致优雅,长发盘起,耳边珍珠光泽莹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一起生活久了,气质看起来很像老师。

“张璐阿姨,不好意思直接来麻烦您,工作上有些小事需要请您帮个忙。”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这次来,跟你爸爸联系了吗?”

两人肩并肩走政府大楼。

“还没来的及,工作上暂时也走不开。”她认真解释道,“我今天晚点给他打电话。”

进入办公室,刘羽唯立即表明来意,本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很快得到了官方确认。

土地用途的变更确实已经完成审批,公示期一过,马上可以下发新的土地证。这么看起来,的确问题不大。

临走前,张璐询问她晚上是否来家里吃饭,刘羽唯以工作为由拒绝了。但她知道既然已经主动露面,就不可避免要去他们家里坐坐。

从市政府离开,刘羽唯打电话叫着同事一起去了地块附近。这一片距离厂区不到五公里,周围商业地产和住宅区也都已经具备一定规模,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一整个下午,刘羽唯带着年轻同事在附近的居民区走街串巷,跟马路边下棋的大爷聊天,和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父母交流,开始一脸懵的同事逐渐明白了刘羽唯的真正意图。

这个地块周围本就是些老旧小区,有很多居民觉得新的写字楼和住宅不仅影响采光,附近绿地公园在建设过程中也会影响正常使用。公示期内,一旦这些居民形成合力对土地规划方案有意见,所有的流程都将中止,客户投的钱也就打了水漂。

次日,两人把掌握的情况告知张总,又陪着对方再次去周边社区调研摸底。

忙碌间隙,刘羽唯还收到了宋淼的聚餐邀约,她说自己正在出差,没在京北。对方迅速回复,周末如何。

对于两人单独吃饭这件事,刘羽唯始终带着点抵触心理,她觉得靳朗会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如果没有上次热搜,她大可以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猜不透宋淼的真正用意,她也不好再度拒绝,该来的总要面对。最后两人约定周日晚上在一家火锅店见面。

周五,经过了几轮沟通商讨,最终客户决定按照刘羽唯的意见补充合同条款,明确由江明城建承担土地用途变更环节的法律风险。

新版合同交付给客户,可刘羽唯心里一点没觉得轻松。

工作上的麻烦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难易程度不同。可生活里的那些人和事,却总是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有些时候,身在局中,却是一个旁观者,无法插手,无力改变。

...

周六上午,刘羽唯收拾好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又在附近小超市买了一箱奶和一兜水果,打车去了刘文军和张璐在江明的家。

刘羽唯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情感很冷淡的人,亲人离世、父母离婚,亲戚邻里在背后对她的那些议论,她并非不知道。

“没良心的孩子,爷爷对她那么好,老人走了一点都不伤心。”

“这孩子从小就跟她妈不亲,也不知道随谁。”

后来刘羽唯才知道,人总是后知后觉感受到快乐,痛苦其实也一样。极度悲伤有时候并不会马上表露,大脑设置了精密的自我保护机制,它会被小心翼翼地封存。然而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无关紧要的小事戳破了防护罩,压抑的情绪就会如潮水般席卷周身。

爷爷过世的时候,她急匆匆地请假回到农村老家。

掉漆的朱红大门半敞,老远就听到满院子的人操着北方土话兴高采烈谈论家长里短,其中属自家三婶嗓门最大。

她一进门,还在欢声笑语的三婶立刻迎上,“小唯,你回来啦,快去给你爷爷磕个头!”说着给刘羽唯头上绑上白布条,拽着她去了老屋。

“爹呀,你怎么就这么走啦,留下我们一众小辈,可怎么活呀!”假惺惺地哭喊声立刻入耳。

刘羽唯看着爷爷的照片,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可笑。

“羽唯,快跪下磕头呀!”三婶见她毫无动作,停止了悲痛,用力按下她的肩膀。

刘羽唯陪着演完了这场戏,一直到爷爷出殡,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一个月后,同事休假回来给大家带了老家包的豆沙粽子。刘羽唯吃着吃着,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

以前所有亲朋好友都会在她阳历生日那天送上祝福,只有爷爷每年固定在端午节打电话,笑呵呵地问她,小唯呀,生日快乐,今天吃粽子了吗?

至于父母离婚,刘羽唯当时只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很高兴可以不用陪着他们演戏。

自从刘羽唯记事起,家里的争吵就陆续不断。父母以为他们关上门压低声音,小孩就听不到愤怒的嘶吼;以为互不言语假装无事发生,小孩就感受不到家中的压抑。

刘羽唯父母的爱情故事如果停止在她出生那年,可能是标准的小说范本。明媚强势的城里姑娘在大学里倒追农村穷苦帅小伙,两人真心相恋,毕业结婚,喜获爱的结晶。

童话故事一般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生活却才刚刚开始。

随着小孩的出生,农村婆婆进城,婆媳矛盾浮出水面。生活习惯、饮食差异、育儿理念到处都是问题。等孩子再大点上了幼儿园,余姚女士就迫不及待地重返律所,在忙碌中寻找自我价值。

当年为了和爱人在一起,刘文军毕业分配时没有选择返回老家,而是留在卫城大学任教。因为工作时间弹性大,刘羽唯小时候总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爸爸身边。父女关系一直以来都非常融洽,刘羽唯在生活中自然而然也更依赖刘文军。

后来,余姚事业有成自己开了家律所,工作应酬不断,留给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

一个男人或许能够接受一个强势的女人,但如果这个女人出身、家庭、事业方方面面都要比自己强,那这段关系就像在天平一端加注了太多的砝码,注定会失衡。

大概在初中时候,刘羽唯发现父母很少再剧烈争吵了,起初她还觉得是个好兆头。可年少无知并不了解,爱本身就有吵不完的架,沉默才是真正的分道扬镳。

刘羽唯高一那年,刘文军从卫城大学调到了江明大学,升任了法学院的副院长,一年只有寒暑假会回家两趟。

也是那年过年,刘羽唯在姥姥家无意听到大姨问余姚,你俩这算离没离。

余姚回答,离不离也没什么区别,他说不能影响小唯学习,等她高中毕业再说吧。

刘羽唯知道了实情并没有很难过,反而决定要陪着父母一起演完这出戏。

她从小就是个敏感又多思的小孩,儿时因为父母频繁争吵,她曾经在日记本里写下疑惑,既然他们互相厌恶,为什么又生下我。后来,她曾无意翻出父母当年手写的情书,年轻人的炽热爱情化作文字,一览无余。

刘文军也告诉她,刘羽唯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刘文军和余姚唯一宝贝。羽同余,取自“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刘羽唯还有两个小名:妈妈叫她小唯,爸爸叫她小羽。刘文军时常会开玩笑说,家中女王是小余,宝贝公主是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