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追求真相的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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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延赶到医院,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看见吴耀年一条腿被高高吊起,医生正弯腰检查。他敲了敲门,是虎子从里面开的。

孟延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问:“虎子,到底怎么回事?”

虎子回头瞥了眼病床,拽着孟延的胳膊就往外走,“出去说。”

孟延把带来的果篮往地上一放,跟着虎子到了走廊尽头。

虎子搓着手,脸上带着刚得知消息的茫然,“我也就比你先到一步。这几天借住吴哥家,接到电话就赶紧通知你,自己先冲过来了。听说是跟张新民起了冲突,推搡时出的事,不知怎么就撞倒了铁书架。”

“好端端的,怎么跟张新民干上了?还看 BB 机?”孟延眉头拧成一团。

“唉,我不在现场啊。”虎子直叹气,“听说吵得极凶,动静大得很。后来档案室那排铁皮书架倒了,老吴被压底下是硬给拖出来抬上救护车的。”

“档案室那铁皮书架?”孟延难以置信,“那东西几个大小伙子都未必挪得动,怎么会倒?”

“我也纳闷啊,听说时跟你一个反应。”虎子摇着头。

“医生怎么说?”孟延追问,心悬到了嗓子眼。

虎子表情欲言又止。孟延急了,“到底怎么样,虎子你倒是快说啊!”

“说是压迫了脊柱神经,”虎子艰难地挤出字,“右腿怕是会落下点毛病,会跛…”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万幸压着的不是主神经,不然瘫痪都有可能。医生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孟延胸口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吴耀年心心念念要回刑侦一线,如今难上加难。

后来,孟延拼拼凑凑才还原了过程。

吴耀年坚持要张新民当场打开 BB 机查看,张新民断然拒绝,两人在档案室激烈争执,推搡撕扯间撞倒了那排沉重的铁皮书架。警局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可终究晚了一步。在那一团混乱中,窦建国案的一份关键档案,不翼而飞。

孟延问过很多次吴耀年为什么非要张新民当场打开 BB 机,但总被吴耀年打哈哈带过去。这欲言又止的态度,让孟延觉得极不寻常,完全不像吴耀年平素雷厉风行的作风。

一个月后,当吴耀年拄着拐到档案室门口时,就被领导叫进了办公室。他原以为等着自己的是处分,没想到领导满脸堆笑,递过来一份调令。

“老吴啊,恭喜恭喜,高升啦!”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亲热得过分,“以后去上级单位管后勤,就坐办公室享清福了,多好!”

文件上,任职时间赫然写着下个月第一周。

吴耀年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明升暗降,彻底把他踢出了办案的核心圈。

那天晚上,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他灌了很多白酒。半醉半醒间,带着浓重的自嘲对陪着他的孟延说:“瞧见没?这世道,不公平才是常理。会溜须拍马的,升得就是快。孟延啊,你得学着点。别像我一样,哪里有砖有往哪放,明白不?”

这话像浸透了苦涩、不甘与愤懑的反话。

夜凉露重,孟延默默拿开吴耀年紧抱着的空酒瓶,给他盖上一条毛毯。这短短几个月经历的风浪,比他过去二十几年顺风顺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多。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

就在吴耀年赴任的前一天,几人相聚在耀虎修车行,孟延带了些火锅涮菜又带了些啤酒。

车行里一盏悬着的灯泡在穿堂风中来回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室内铺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电锅边的数字跳跃,加热时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

杜启岩沉沉地咳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那啥,要不我先说个好消息吧。” 几道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杜启岩抓起桌上的二锅头,拧开盖子就对着瓶嘴猛灌了一大口,酒精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

“我不干警察了。”他咧了咧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打算下海倒腾小灵通,做点小买卖。”

他举起手里的小酒盅,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轻松,“怎么都不替我高兴高兴?以后就换个称呼,喊我杜老板!” 他拿起一次性筷子,用力左右摩挲去掉毛边,眼神扫过每个人,“今儿谁也别跟我抢肉,以后…以后我就吃不到滨城的鲜羊肉了!”

杜启岩若无其事地夹起几片羊肉,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用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视线低垂看着锅中翻滚的肉片,“吃啊,都愣着干嘛?”

越是这强装的平静,越让在座的几人愧疚难当。

吴耀年接过话头,声音带着同样刻意的洪亮和满不在乎,扯着笑,“那我也要多吃一点,说不定以后就想这味。”他举起酒盅朝杜启岩一扬,“哥们儿马上要高升了,职级三级跳!怎么样?这运气,以后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坐办公室享清福,可比你瞎扑腾强多了。”

这几句反话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剜在孟延心口。桌上的空气越发凝滞,沉重得让人窒息。

虎子闷头坐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乎要把脸埋进面前的碗里。而孟延自己,家里给他安排了一条看似更稳妥的仕途,为此父子俩大吵一架。他不想走,可眼下的路…

桌上的涮菜剩了很多,桌底倒着的空酒瓶却越来越多。

借着酒劲,也或许是压抑太久需要宣泄,吴耀年猛地一拍桌子。他红着眼眶,开始倒苦水,“你说我们这些年累死累活,当牛做马,图个啥?最后还不是给张新民那王八蛋做了嫁衣!他以前跟在我屁股后面师傅长师傅短,我真是瞎了眼!”

半醉后,吴耀年整个人窝在沙发里。手指虚点着众人,语速变得极慢,带着浓重的醉意,“我跟你们说个事。朱佩林最后一个电话,是从张村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出来的。十几分钟后,下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张新民的 BB 机,你们说巧不巧?”

他用胳膊肘重重顶了下旁边的杜启岩,“是巧合,你信不信?我打死也不信!”

“我也不信!”杜启岩打着酒嗝,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透着一股狠劲,“张村祠堂底下那白菜还沾着露水呢,他们管那叫半年没打开过的粮仓?真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长久的沉默间,电锅里涮肉的浓汤,小火冒泡的声音清晰可听。

杜启岩头无力地仰躺在沙发靠背上,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大头啊,你说咱当时要是真搜出个啥,是不是得立个功啊?”

话匣子彻底打开,吴耀年断断续续地骂着,情绪越来越激动。

“别说立功了!要是一个月前,我三拳两腿的就能把他们全收拾了。”吴耀年的拳悬停在半空,说到痛处眼中尽是苦楚,他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腿,语气显得很颓,“都觉得我废了。”

他死盯着杜启岩,像是寻求最后的确认,“你觉得我废了吗?我能跑能跳。”

话音未落,他猛地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踉跄着想向前跑两步证明自己,结果右腿一软,完全不听使唤,“噗通”一声就向前栽倒。

孟延眼疾手快,将他扶起。

吴耀年痛苦地把头埋在孟延的肩膀上,身体因哭泣而剧烈抖动,“明明就差一步,真的就只差一步!窦建国的案子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他发狠地捶打着自己那条无力的腿,“我恨啊!恨这腿坏得不是时候。我恨啊!恨窦建国失踪的那天我为啥不早点去。”

孟延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酸涩强压回去,“老吴,这怎么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