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肚脐眼!”
孟延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背,愕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熟稔,“你们认识啊?”
“认识?何止是认识。”吴耀年咧着嘴,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驾驶座努嘴,“孟延,给你介绍介绍。杜启岩,警校睡我上铺的兄弟。外号‘肚脐眼’!多少年没见了?快十年了吧?”
杜启岩熟练地挂挡,老旧的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他瞟了眼后视镜,笑骂:“十年?放屁!十一年零三个月!妈的,人生有几个十一年啊?”
孟延忍着疼朝前座点头,“杜大哥,今天谢谢了,还好你来的及时。”
“小兄弟,客气。”杜启岩从后视镜里仔细打量了一下孟延,眉头皱起来,“大头,旁边是你带的徒弟?下手够狠的啊,那帮孙子。”
吴耀年苦笑一声,身子往前探了探,手搭在副驾椅背上,“徒弟?我现在哪还配带徒弟,早就从刑侦大队卷铺盖跑走人咯,现在在档案科混个科长的闲职当当。”
“啥?”杜启岩明显吃了一惊,方向盘都差点打滑。赶紧稳住,从后视镜里盯住吴耀年,“老吴,你不在刑侦了?那你跑这鸟不拉屎的张村来干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们怎么像要往死里干你们?”
吴耀年抹了把脸,“嗐!查点旧事。对了…”他凑近些,声音压低,“老杜,这张村民风怎么彪悍成这样?”
“嗐!快别提了!”杜启岩像打开了话匣子,“前几年要修盘山公路,打通这片和张村后面那片乱葬岗似的祖坟山,正好在规划线上要迁,你猜怎么着?”
他重重拍了下方向盘,“硬是被这帮人生生给闹黄了。吊车都开到村口了,全村老小拖家带口往地上一躺,嘴里喊着要动就从俺们身上碾过去。”杜启岩学着他们口音喊着。
“那吊车和推土机横在村口硬耗了三天三夜,他们就躺了三天三夜。”杜启岩叹了口气,语气满是无奈,“最后实在没辙,工程队先撤了。后来镇里、县里轮流来做工作,屁用没有。带头的那人,就是你们今天见到那个人。”
“他是村长的儿子。”杜启岩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仿佛这句话解释了一切。
“利民工程是好事啊,迁村补偿款不少吧?说不定还能变城镇户口。”孟延忍着背痛,疑惑不解,“怎么会不愿意?”
“小孟兄弟…”杜启岩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这村要是有几个像你这样明事理的人,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鬼样子。你看这地方…”
他敲了敲布满灰尘的车窗,“但凡有点力气的年轻人,谁不往外跑?见了外头的世界,谁还愿意耗在村里剥玉米?连我们所里的兄弟,没事都绕着这村走。他们那村犟得很,根本没法说理。”
吴耀年和杜启岩还在车上唠着,孟延的心思却全系在朱佩林身上。
警车颠簸,他背上的痛感一阵阵传来,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朱佩林那死寂的眼神和绝望的话语。
杜启岩从后视镜里看孟延脸色不对,问道:“小孟兄弟,还想着那朱佩林?”
“杜大哥,”孟延抬起头,眼神急切,“真没办法把她弄出来?我怀疑她被长期家暴,甚至可能被非法拘禁。”
“弄出来?”杜启岩重重叹了口气,方向盘随着坑洼猛地一抖,“小孟兄弟,你心是好的。但…那村长家的话对他们来说就是圣旨。既然那带头的说不会动,应该是不会对朱佩林怎么样。“
他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孟延,“我们会想办法找妇联,找县干部做工作,但…”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吴耀年拍了拍杜启岩的肩膀,声音疲惫却真诚,“老杜…朱佩林的事,麻烦你多费心。今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那份后怕和感激都在话里了,“谢了,兄弟。”
“谢啥!不过说来也巧,”杜启岩忽然想起什么,“要不是有人打电话到所里,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在张村。”
“有人打电话?”吴耀年和孟延迅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不是你们打的?”杜启岩也愣了一下,“我还以为是你们见势不妙悄悄求援了呢?这就怪了…”
一路聊着,车子终于颠簸到了能通公路的地方,停在了一个 405 路公交站牌下。
杜启岩说:“我还有事,只能送你们到这。”车子刚掉了半个头,车窗被摇下来,老同学冲着后面的吴耀年喊着:“以后再来这别自己瞎闯,好歹我在这片多混了十来年,跟这帮犟驴打交道多几分经验。还有,以后有啥事就说,别自己瞎轱辘转行不?”
“行,记下了!”吴耀年挥挥手,看着吉普车即将卷起尘土远去,朝他喊着:“对了,肚脐眼...还真有件事得托你。”
公交车载着两人摇摇晃晃回城,车上都是带着家禽和贩卖蔬果的农户。
车窗外的景色单调地掠过,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家禽味。
吴耀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头紧锁。孟延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背上的疼痛和朱佩林绝望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撕扯,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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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家熟悉的“老京味”火锅店,孟延嘴角的淤青在明晃晃的店内显得更刺眼。
窦微用蘸了凉水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想帮他敷一下,指尖刚碰到,孟延就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眉头拧紧。
“轻点!”他下意识偏头。
窦微又气又心疼,收回手瞪着他,“不是让你顾好自己吗?怎么又跟人干架了?还伤成这样!朱佩林不愿告诉你们来龙去脉,找人把你们打跑的?”
孟延灌了口凉啤,闷声把张村惊魂和朱佩林的遭遇说了出来。
“砰!”窦微听得怒火中烧,猛地一巴掌拍在油腻的桌子上,震得碗碟叮当乱跳,两根筷子直接蹦到了地上。
“岂有此理!”她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桌食客纷纷侧目。
孟延赶紧拽她胳膊,压低声音,“小点声!坐下说!”
窦微气呼呼地坐下,“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硬把朱佩林带出来?把她留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活?等死吗?”
“试过了!”吴耀年捞起一筷子煮老的羊肉,没什么胃口地戳着,无奈地撇嘴,“带不走,村长儿子堵着路,就差说连只苍蝇都甭想飞出去!”
“简直无法无天!”窦微气得把杯子里的大窑汽水一口灌完,冰凉的液体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我明天就去找妇联!找报社!花钱请律师也要告他们!把人救出来!”
吴耀年放下筷子,拿起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翻滚的白汤锅底,渐渐汤汁变得浓稠。
“你看这汤,”他声音低沉,“张村对他们来说,就是这锅老汤。看起来自成一体,浓稠得很。只要有人想往外捞点什么,或者往里加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立马就能翻脸。你能捞出一个朱佩林,你能捞出第二个、第三个吗?这村里头,像她那样的,恐怕不止一个。”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孟延,“孟延,你没觉得这村子透着一股不寻常?”
孟延从朱佩林的思绪里被拉回,仔细揣摩吴耀年的话,“不寻常?”
“嗯。”吴耀年用筷子敲了敲铜锅边,“你仔细回想,那村里除了老的、小的,还有朱佩林这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你看见几个正当年的年轻媳妇、大姑娘了?可孩子却不少!这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