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卡在她脑中的一面哈哈镜,生活中再细枝末节的事情,都会在镜中化作狰狞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穷追不舍,逼得她无处遁形。
闭眼,深呼吸。待脑中的巨兽消停后,夏清扬合上风衣扣子,疾步走出公司大门。
晚风贴着她的脚踝划过,像蓝妹妹温热粗糙的舌头,轻轻舔她一下,又警觉地跑开。
夏清扬穿过产业园的广场,一路避让着五颜六色的溜旱冰小孩。
换做夏立春,她一定会赖在广场上,兴致盎然地观赏至少半小时,还会为滑得好的孩子大力拍掌、竖大拇指。
夏清扬完全没能继承母亲的“母爱光环”,或者说,她没那么喜欢人类幼崽,只会对一部分小动物分泌催产素。
身边每多出一个新孩子,她表面上喋喋贺喜,暗地里呵呵点评:“碳基生物的繁殖焦虑”。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不婚不育,独居养猫,债务缠身,确诊焦虑和抑郁,每天还关心些虚头巴脑的宇宙大问题,这简直比抽烟喝酒骂人蹦迪赌博都要叛逆。
夏清扬不太爱自己,但很欣赏自己的这份叛逆。
走出广场,一团黑影蹿了过来。
这是园区里的一只绿瞳狸花猫,不怕人,也不亲人,偶尔为了美食勉强营业。
夏清扬喊它“龙井”,因为毛色美,眼睛绿,性格茶。
猫中极品绿茶。
“龙井,又想加餐了?”夏清扬蹲下身,从包里摸出猫条,撕开包装,顺便胡噜了一把猫背。
龙井大快朵颐后,在夏清扬小腿上蹭了蹭,以示感谢,随后轻盈地没入花坛中。
“哒哒哒哒”身后传来鞋底敲打地面的节奏。
回头,何毕正朝她张牙舞爪地奔来。
“哎?姐!”何毕一个急刹,“你头发里怎么有沙子?”
“沙子?”夏清扬捻了一下头发,果然蹭下一点金黄细粒。
何毕盯着她头发:“你不会又看到那个大沙盘了吧?”
夏清扬眉毛一挑,没接话。
“你看,我是认真读你小说的!能带水滴回来,能带沙子回来……下次是不是真能带金条和钻石回来?”
夏清扬不接话,思维却已脱缰
沙子,水滴,那猫毛为什么带不回来呢?难道猫洞还会区分有机物和无机物?
她边走边拽下头发里剩余的沙粒,蹭到指腹上反复碾压,琢磨着沙子的质地,再用纸巾包好它们,塞进衣兜里。
回头送到小琬那里,狠狠研究一下。
小琬是夏清扬的高中同班同学,当年的高考黑马。模考时才排全校第四,高考发榜时惊艳所有人以全省理科第八名的成绩,考入燕城某 985 大学。
如今小琬已留校任教,坐拥一实验室的精密仪器。研究个沙子的成分,应该不成问题。
何毕绕到夏清扬前面,张开双臂,嬉皮笑脸:“好像起风了,我替夏总监挡挡尘!”
“又在打你的发财小算盘是吧?”夏清扬没好气地绕开。
两人已一前一后走到产业园门口,夏清扬等不及和何毕分道扬镳,何毕却还在吧啦吧啦:“也不是光想发财,年轻人都想追求进步嘛!说不定我穿进猫洞之后,回来直接变学神呢。”
“你要真能成学神,我给你发奖金。”
“真的,说话算数?”
“假的。闭嘴。再见。”
到家后,夏清扬换了衣服,习惯性地巡视屋子,卧室、洗手间、厨房、客厅,然后锁上大门。
客厅桌子上多了一样东西,是昨天何毕送她的拼贴画。
几片落叶,被极细的透明胶带贴在砖红色的纸上,叶脉分明,边角平整。角落里有一行潦草字迹:“Summer,秋天快乐!”落款:“一只快乐小狗”。
难怪她之前问我英文名是什么,还挺细心。
ENFP 人如何毕,总能跳脱于夏清扬的认知之外。
明明是妙龄少女,却乐呵呵认领了“快乐小狗”的角色卡,支着湿漉漉的鼻子到处嗅嗅蹭蹭,冲着全世界摇尾巴。
夏清扬一直在仰望星空。星空不问,星空不答,星空足够遥远,独自美丽,远离人类的评价体系,是一种“宏大的虚无”。
而何毕身上有一种“俗气的具体”:热爱记录和分享、每天认真记账、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你说她图什么?她好像也不图什么。她只是把人当人看,把猫当猫看,把日子当日子过。拒绝过度思考,拒绝一切“意义”。
她俩一个往外逃,一个往里扎。两种生命姿态,像是南极和赤道,生而遥远,却因地球的转动而彼此牵连,互为羁绊。
窗户没关严实,风咻地灌了进来,夏清扬打了个喷嚏,脑海里禁不住一场接一场地回放:
第一次注意到何毕,自然是因为那一则“喂猫启事”。
那时夏立春确诊癌症,需住院手术。夏清扬一时找不到靠谱的护工,只能亲自驻守医院,日夜陪床。
公司事务还能线上遥控,园区里的猫主子们却没人伺候了。
她在网上面试了十几人,何毕是里头最卖力的那个。
刚加上微信,何毕突然想起要拉近距离,手忙脚乱地把头像从奶龙换成了猫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