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状态很快就被细心的刁娘子注意到了?,她顺着许栀和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声音问:“允渡来啦?吃过没有?”

陈允渡说:“还没有,劳烦刁娘子了?。”

刁娘子:“客气什么,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说罢,看向旁边的丫鬟,后者?会意,连忙去准备。

梅尧臣将碗筷一丢,连忙走到陈允渡身边,像是看某种稀世珍宝一样,目光中充斥着浓浓的自豪与欣慰。他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伸手拍了?拍陈允渡的肩膀。

他有千万句恭喜,但真见了?人,却又说不?出来,旁人能?喜气洋洋恭喜他金榜题目,但梅尧臣不?行。

陈允渡刚出生的时候,他回到宛溪老宅,听闻了?陈家?生子,主动下马给孩子取了?名字。他抱过还在襁褓中的陈允渡,牵起五六岁的陈允渡行走在麦穗吐花的田垄,握着十?二?三?岁的陈允渡的手教他作画。

麦穗吐花的时节,尖芒炸出白色的絮。绿色的麦浪被风吹成流淌的江水,朝着地平线翻涌。田间耕作的老汉的草帽缺了?边,斜斜漏下几缕夕阳。他记得当时陈允渡似懂非懂地看着山野无垠,眼神纯澈。

后来的烈日骄阳,陈允渡丢书不?顾,他说不?失望是?假的,却说不?了?陈允渡说错的,好在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己开导了?自?己,从此后更加努力,日日读书,不?曾懈怠。他最知道陈允渡一路走过来有多不?容易。

梅尧臣的眼眶难得的感到酸涩,自?步入不?惑之年来后,他鲜少流泪。

上次兄长过世他泣不成声尚且情有可原,但如今允渡中了?榜眼,乃是?大喜事,他要是?哭出声,别说刁娘子会说他讨嫌,他自己也会嫌弃自己。

故而,只能装作镇定地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允渡又何?尝不?懂自?己的授业恩师。

哪怕梅尧臣记挂着他的前?途,从不?让他以恩师相称。

可他不?在乎梅尧臣口中“能?给他更多提携”的前?辈贵人。

梅尧臣忽地看见陈允渡绽开一个笑容,难得的带上了?孩子气。他的眉眼本就生的精致俊美,嘴角向上勾起的时候带着铺面而来的蓬勃朝气和生命力,叫人挡无可挡。

月光都?格外偏爱他,在他身后勾勒缠绕。

极美的一幅画面,但梅尧臣心中升起一抹不?妙的预感,他略显紧张地看着陈允渡:“你……”

陈允渡:“今日紫宸殿上,陛下看我未束冠,主动问我年岁几何?,听我生辰就在月底,说要为我赐字。”

原是?自?己想多了?。梅尧臣送了?一口气,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官家?亲自?赐字,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也是?赶巧,正好逢你二?十?岁整。”

梅尧臣想象着上首的皇帝看见陈允渡还没束冠的场面:先诧异他的年岁,随后便是?浓浓的惊喜,让他一个高居庙堂的帝王也不?禁恻隐之心,主动提及赐字之事。

思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几分,带着期待问:“官家?取了?没有?”

陈允渡未答这个问题,而是?俯身朝着梅尧臣作揖。

梅尧臣一脸莫名其妙,他连忙伸手去扶他:“你拜什么。”

灵感一闪而过,梅尧臣看着他的面孔,隐约猜到了?什么,不?敢置信。

陈允渡:“恐怕还要劳累恩师了?。”

这是?第一次,陈允渡没有用梅公称呼梅尧臣。他打破了?梅尧臣对他的叮嘱,公然?承认了?这段授业解惑的关系。

梅尧臣心头警铃大作,但阻止不?了?陈允渡纯澈清晰的话语

“夫天地立极,君亲定伦,师道居五礼之枢,实人伦之砥柱也。我对陛下说,我希望我的字,可以让恩师亲取。”

陈允渡说的坦坦荡荡,像是?为了?应对梅尧臣的怒气,他紧接着说出自?己准备的一套说辞:“负箧而不?思饮水之源,执经而敢忘传灯之德,此非沐猴之冠,禽兽之披衣乎?梅公也不?希望我是?悖逆之徒吧?”

自?贬过后,是?感情牌,他语气真挚,尤其是?双眸凝望着旁人的时候,几乎鲜有人能?不?被其打动。

“我无恩师,无以至今日。难道恩师嫌我愚钝,不?肯收我?”

梅尧臣斥:“强词夺理!”

那可是?官家?主动提出要给人取字,谁知道就被这混不?吝的小子轻飘飘的推辞了?,他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皇帝亲仁和善,被人拒绝,心中是?否又会生起不?满?是?否会影响他日后的仕途?

他心中担忧的不?行。

原以为当年行事倔强的小子已经长成大人,现在看来,当真荒谬,连梅丰羽都?比不?上!亏得长得比他高了?一个头,但行事还是?孩子心性。

他心头闪过了?一百句一千句斥责,又闪过了?一百句一千句的利害分析,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化?作眼角莹润的水汽,再也消散不?了?。他伸手在陈允渡的肩头重重一拍,然?后伸手抱住他,身影单薄。

罢了?,终归是?自?己没教好他。梅尧臣指尖颤抖,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若是?陈允渡因为这件事惹了?官家?嫌弃,他也要尽己所能?,让他不?埋没人海。

可那是?官家?啊!

梅尧臣愁眉苦脸。

陈允渡察觉到了?梅尧臣身上传出的极不?安定和忧心忡忡,嗓音带上笑意温声道:“恩师若担心陛下因此嫌我,倒不?是?小瞧了?我,而是?小瞧了?陛下。”

梅尧臣缓缓抬头:“嗯?”

“陛下没有责备我,”陈允渡说,“他夸赞我忠义礼孝,说梅博士教出了?一个好学生。”

陈允渡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见梅尧臣镇定下来,他接着问:“所以现在,恩师愿意亲自?为我取字了?吗?”

眸子灿若星辰,少年般清脆无束。

梅尧臣终究抵抗不?住这样炽热的目光,偏过头去,抬起自?己的袖子囫囵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你可真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嘴上说着嗔怪的话,但心底已经开始思索了?该从哪本经史?典籍寻找足以与陈允渡相衬的字,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所读的书太少太少,不?够从卷帙浩繁中寻找自?己心仪的那一个字。

好在,陈允渡的生辰在月底。要是?当下就让他想出,怕是?他会忍不?住直接晕过去。

梅尧臣让陈允渡坐下,询问着当时殿上的情况。

无论梅尧臣怎么问,陈允渡都?是?温和的两个字,“还好。”

紫宸殿中,鎏金博山炉升起袅袅龙脑香,上首的龙椅旁边刻着它的别称:政事堂。皇帝坐在上面,垂眸之际,仁善中带着天威浩荡,叫人不?敢直视。